正文 第四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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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寶寶腳蹬虎頭鞋,套條開襠褲,右手舉著,隨了老師的教鞭,正一絲不苟地撇捺鉤點;左手卻捉了個橡皮奶嘴,時不時低下頭來,「唧唧嘖嘖」地吮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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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陰茬苒,我該到學校念書了。

那時入學雖然也經考試,但比起現在的孩子來,就容易得多了。

那年頭,學校的位子比入學的兒童多得多。學生逐個應考,題目千篇一律,答案大同小異:除姓名年齡家庭住址,剩下的題目就是:

一、我們的領袖是誰?

二、我們的國旗是什麼樣的?

三、中國的朋友是誰?

當小朋友答出「是蘇聯老大哥」,考試便告結束。

我進了李子壩小學。人學的孩子,大小不一。自7歲至12歲,按年齡排隊,編成甲乙丙丁4個班。我還差3個月才夠7歲,被分去丁班,坐第一排。

新課本發下來了。一本《算術》,一本《語文》。

我急急忙忙去翻那本算術,當堂便覺沒意思得很:翻了半本書都在講加減法。我早就懂了。我媽媽學數理出身,教的又是她的本行。周末閑了,除去念念童話,媽就隨口出些題,好讓我安安靜靜地坐著絞腦汁。至今,我還記得有道題是這樣的:

大年廿九,劉大哥提罐去買油,一罐3斤裝,一罐7斤裝。半路碰到從鎮上回來的王小二。小二說:「糧店關門了,你過完年再買吧!」這兩人各自在一個飯堂當炊事員。見劉大哥著急,王小二說:「我剛買了滿滿一罐,10斤油,分給你5斤吧。」於是兩人就在路上,用3個罐,將10斤油,勻成兩份,一人提著5斤,分道回去了。問:「兩人最少倒了多少次,才將油分出平均的兩份?」

像這一類的題,可比眼前這本算術書上的難得多,也好玩得多哩!

待翻完語文書,我已是目瞪口呆,苦苦地坐在板凳上犯懵懂:最難的一課書在最後,講的是誰家種了個大蘿蔔,大得一個人拔不起來,於是又上一個幫忙的,還是拔不動……課文結束時,是:小花貓拉著小朋友,小朋友拉著老婆婆,老婆婆拉著老公公,老公公拉著大羅卜,拔呀拔,拔呀拔,拔起來了!

我無論如何也弄不明白,世界上為什麼會有這麼簡單的書?更叫我糊塗的是,為什麼爸媽要我來讀這種書?

一年級小學生的頭一課,連標題全文如下——

一開學開學了

第一節課就教筆劃:「點,橫,豎,彎,鉤……」老師提了條教鞭,敲一下黑板喊一聲令,好認真。學生就更見賣力,人人都握拳伸出右食指,作筆狀,懸在空中,照著黑板描,跟著老師吼,齊刷刷一片點橫豎彎鉤。

我轉過身去,開始東張西望,去看同學們的指頭同學們的臉。每一張臉,無論胖胖瘦瘦方方圓圓,全都很認真。

最令我感興趣的,還是我的鄰座。論個頭,我屬全班最矮的,他倒數第二,叫關寶寶。關寶寶腳蹬虎頭鞋,套條開襠褲,右手舉著,隨了老師的教鞭,正一絲不苟地撇捺鉤點;左手卻捉了個橡皮奶嘴,時不時低下頭來,「唧唧嘖嘖」地吮幾下。

我奇怪得要命,忍不住問關寶寶:「你現在還吃奶的嗎?」

他急急忙忙拔出奶嘴,對我說:「吃的。也吃飯,吃菜。」到老師讓大家放下手來,關寶寶轉過臉,將奶嘴塞給我,說:「你媽媽忘了給你帶奶嘴么?我借給你吸幾下吧。」他的眼睛十分溫馴,看著我,很友善。

我很慌張,趕緊推還給他。他卻說:「你不好意思么?沒關係的。我娘說了……」我還來不及知道她娘說了些什麼,老師已經走近我們,並讓他從座位上站起來,責備道:「講課之前,老師已經交待過,上課講小話是違反紀律的。關寶寶同學,你為什麼要影響別人學習呢?」

我連忙舉手說:「報告老師!是我影響關寶寶。」

關寶寶不高興了,說:「她沒有影響我,是我自己要把奶嘴借給她的。」

「什麼?什麼奶嘴?給我看看。」老師大吃一驚。

我臊得滿臉通紅,急忙搶過關寶寶手裡的奶嘴塞進抽屜。老師從抽屜又拿了出來,將它放到講台的粉筆盒上,然後轉過身來對我們說:「你們倆個都是勇於承認錯誤的孩子,應該表揚,但影響課堂紀律總是不對的。站著聽課吧。」

班裡開始吱吱喳喳。老師又叫站起一位同學,問他為什麼影響課堂紀律,他指指講台,支支晤晤才說了半句「那奶嘴……」就忍不住嘿嘿笑起來。

老師很年輕,剛從師範畢業,我們是她的第一批學生。大概因為講台上都是粉筆灰,她才將關寶寶的奶嘴放在粉筆盒上的。雖然奶嘴原非什麼稀罕物事,但當它驀然出現在教室,且又神氣又傻氣地立在一個粉筆盒上,靜靜讓30多個學生盯著瞧時,就變得有點兒滑稽了。我看老師的神色,似乎她也覺得有些不妥,趕緊從粉筆盒上將奶嘴捉走。她穿件沒有口袋的連衣裙,也不知該將奶嘴藏往何處。老師走近我們,看了看低著頭的關寶寶,也許她曾想還給他,後來又覺得這樣處理不合適?終於,她又將奶嘴放回粉筆盒上面。這時,全班就開始哈哈大笑起來。老師轉過身去,在黑板上寫了三行「開學了」也沒有轉回臉來。她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笑的呢?總之,剩下的那幾分鐘的課到底沒再講什麼,由大家笑到響下課鈴。

一出教室,關寶寶拉著我就跑。原來他娘正等在學校圍牆拐角處,手中拎了張小板凳。關寶寶把我推到他娘跟前,急急地說:「娘,你先給她吃吧,她餓了。」原來,關寶寶他娘是等在那兒,準備給兒子吃奶的。有幾個跟了來的同學看著我飛逃而去,笑得捂著肚子。關寶寶他娘臉朝牆一坐,撩開一角衣襟開始喂她兒吃奶……

也不知哪位同學將這事捅到班主任那兒去了。中午放學時,老師去了校門口,把等候兒子的關寶寶他娘請到辦公室。從第二天起,關寶寶再沒有在下第二節課衝出學校吃奶。那奶嘴,也再沒出現過。像大家一樣,他從此不再穿開檔褲了。

已開課3天了,我們仍在學「一開學開學了」。

我深感無聊,便總去惹關寶寶說話,幾乎每節課,老師都讓我站著聽。第四天,她將我換到另一組去坐。

於今想起來,我那位年輕的班主任對我確是用心良苦的。她找我談換位子的事,是在操場而不是在她的辦公室。那時已放學好久,只有我一個人還在興緻勃勁地盪鞦韆。忽然,我發現班主任站在鞦韆一邊對我笑,鞦韆驟起驟落,將她的裙邊輕輕撩動。我從高處看著,覺得她很像安徒生童話里的什麼人物,美麗純潔,心地善良。想起自己每天都要惹她生氣,忽然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我快快弄停了鞦韆,規規矩矩給我的老師鞠躬——那年頭,不大時興握手。學生見了自己老師,便是隔了一條馬路,也不管老師是近視還是遠視,不由自主便會鞠上一躬的。

我的老師,從她那黑色的手提包里掏出一條小手絹,去抹我的臉,那張臉汗津津,髒兮兮。我偷眼一看:她的白手絹馬上變黑了。我很慚愧,便低了頭,用腳尖拚命去踢地。

老師一面走,一面跟我閑聊,誇我的作業總是完成得又快又好,誇我的精力什麼時候都顯得旺盛。

末了,老師說要派給我一個任務:第四行的柳風眠上課常打瞌睡,我應該在他睡覺時叫醒他。並且,老師希望我上課時不再跟人講話。

我看著我的和藹可親的班主任,使勁點了點頭。

第二天,我坐到柳風眠旁邊,他的鄰座換去和關寶寶坐了。

我如只牧羊狗般警惕,每節課都盯牢了柳風眠,絕不讓他有睡覺的機會,一見他的眼睛朦朧起來,就撞他的肘子或踩他的腳尖。

柳風眠是個脾氣很好的男孩子,從不發火。每次讓我攪了睡意,他也沒意見,也不道謝,只是轉了臉來朝我一笑,又重振精神聽老師講課。他是絕對不肯與人閑話的,尤其上課的時候。

就這樣,安安靜靜地,我上完了第二課語文:「二上學我們天天上學』。然後是第三課:「三同學學校里同學很多」。

算術老師,則總是不厭其煩地在黑板上加加減減,令我乏味得很。只好咬了牙胡思亂想。

那天,柳風眠又睡著了,待我從胡思亂想中脫出神來,剛想踩他一腳,忽然又變了主意。

我掏出毛筆,拔了銅套,潤潤墨,開始畫他的臉。老師認真講,學生專心聽,誰也沒注意我在搞什麼鬼。那柳風眠,一個多星期來,不斷受我騷擾而睡不成,這下可立即入了夢鄉。

有次我因為上課將兩隻小沙蟹用線綁在一起,放在桌上,讓它們比賽爬行,惹得關寶寶笑出聲來,被算術老師弄去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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