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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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得很,小小年紀,我們想的不是如何好好活著,而總是憧憬如何壯烈死去。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理想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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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爸爸親自調教,我的身體已非常強健,令整個軍區大院的人刮目相看。

也許是隨了各自爹爹的緣故,大院里的孩子,幾乎人人尚武好鬥,且頑皮異常,又幾乎都不去幼兒園的。部隊里,軍官的妻子們統稱「家屬」。幾乎所有的家屬都閑散在家,而又幾乎所有的家屬,都不能將她們那些精力旺盛的寶貝蛋牢禁家中。

孩子自有孩子的世界。小一點的,自有三兩一夥,四五一群,下地抓抓蟋蟀,上房牆堵煙囪;十來歲的娃娃就不一樣了,他們偷馬騎,偷車開,偷槍玩……玩得帶兵打仗的父輩們頭痛欲裂。

最終將孩子們管束起來的,還是那些十七八歲的警衛員、通訊員。小夥子們將首長們的孩子按年歲分級,組織各種各樣的比賽:摔跤、跑步、爬竿、講故事。

前三項,我興味索然。我從不與同齡人鬥力。因為爸爸說:「跟同齡男孩或跟比你大的女孩爭鬥,是最沒出息的窩囊廢。」而照警衛員們定出的「軍事紀律」,我又絕不能分去大孩子一級,才6歲多哩!

只有故事會,是不分年齡的。我最喜歡。

50年代初期,在那片充滿陽光充滿希望的土地上,人們崇尚的是英雄。我們心中的偶像,清一色,全是又年輕又勇敢,既高尚且簡單的人。

中國偶像,當然有被敵人挑在槍尖的放牛郎王二小,13歲的王二小孤身一人將鬼子引進了八路軍的埋伏圈;有「生的偉大死的光榮」的劉胡蘭;有捨身炸碉堡的董存瑞;有用胸膛去堵機槍的黃繼光……至於外國的,則全是蘇聯偶像:如卓婭、舒拉、保爾·柯察金。

怪得很,小小年紀,我們想的不是如何好好活著,而總是憧憬如何壯烈死去。每個孩子,都有自己理想的死法。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後院的5個孩子,他們發誓要學狼牙山五壯士,面對越縮越緊的包圍圈,拔了槍栓砸了槍把,然後哈哈長笑,縱身跳崖……

會議廳前有一顆碩大的黃榆樹,枝桿硬朗,濃葉婆娑,可供好幾十人乘涼清談,四川人叫「擺龍門陣」。家屬們各自端張小板凳,在日影里、月影里納鞋底織毛衣。孩子們則分頭尋了適意的樹桿樹根坐了,誠心誠意地為自己或為朋友,爭先恐後描繪就義的藍圖……偶爾為父輩走過時聽了,儘管他們人人都有一章刀頭舔血的歷史,也不禁為兒女們這種狂熱的赴死精神皺眉。倒是沒人干涉。也許父輩們覺得:孩子們說說而已,反正死不了。聚在一堆探討一下死亡的方式,總比小傢伙們劈了樹丫做彈弓,列了陣對射安全得多。嘿,誰知道這些老軍人想什麼呢!

有個周末,照部隊慣例,操場上放起露天電影來。是個蘇聯片。我記得是黑白的,片名卻記不清了——反正,不是叫《真正的人》就是叫《無腳飛將軍》。

故事很簡單——那年頭,似乎一切都很簡單——

第二次世界大戰中,一架蘇聯飛機被德寇擊中,飛行員棄機跳傘,雙腳受傷。他在森林裡爬行了好多天,靠吃螞蟻卵,在冰天雪地中活了下來。遇救時,雙腳已壞死。醫生將它們齊膝截去。克服種種困難後,他居然帶著兩支假腳,再度登機,激戰藍天。

看完這個電影之後,黃桶樹下,話題驟變:孩子們一致認定,漂漂亮亮地活著,比轟轟烈烈地死去,更令人心傾神往!於是,便想方設法,要仿效那無畏無懼的無腳飛將軍。

如何仿效?參軍么?雖然我們年齡不齊,但參參差差,人人都缺了不同的一段;截肢么,不知何時何日才盼得如此機遇。「走!」也不知是誰憋急了,振臂一呼,「到林子里練爬去!」

一幫孩子便開始練爬,或往竹林或往蕉林,爬得個個都滿臉傷,滿身臟,越是艱難,便越是崇拜那位蘇聯英雄,越是五體投地向前進,一面拚命想像著自己的雙腳早已壞死。

那段時間,軍營里的日子正常的不正常了:沒人偷筲箕支麻雀,沒人堵煙囪,甚至對任何一塊窗玻璃,都沒人有雅興去射穿……

每天傍晚,大門哨卡就會有一番熱鬧:放學的,背了書包急急往那兒趕;學齡前的,立在那兒拉長脖子往盤山道上望。待兩撥人一會合,「嗚啦!」一喊,幾十隻腳,相跟相隨,追命般練爬去了。

那些練爬的日子,可忙煞了家屬。天未擦黑,從食堂打回飯來,她們便走出戶外,扯了嗓子,有板有調地喚著各家兒郎的名字,長長地,悠悠地,一聲一聲,歌似地往林子里遞去……

終於被喚回家的未來無腳飛將軍們,立即卸甲沖澡,然後立著,一聲不吭。這時,家屬們各自拿出棉簽、小瓶兒,(不外是些酒精、紅汞、紫藥水,她們結了隊去醫療室討來的。)開始橫一道豎一道地往孩子身上塗。飯後,把未來無腳飛將軍的泥衣泥褲扔進一個直徑1米的大木盆,架塊搓衣板進去,開始一邊嘮叨一邊洗。天天這樣。

我從不參加練爬。這比爸爸要求我的要容易多了。我相信,如爸爸要求的那樣:只要一隻耗子能活的地方,我就能活。與其練爬,不如尋條菜蟲喂我那4穴黃絲小螞蟻。

為了黃絲小螞蟻,我平生第一次跟人打架,且大打出手,兩敗俱傷。原因就出在無腳飛將軍身上。

終於有一天,所有練爬的孩子都已確信自己能在森林爬行三日。練爬運動勝利結束。孩子們深感成功,又頓覺失落。

幾天後,又一位崇拜者想出個學英雄的新招:吃蟻卵。

大家很快便尋得些破碗殘碟斷碼釘,相邀相約翻蟻穴,見天功夫,就將個大院弄得坑坑窪窪起來。

我趕緊回家問爸爸:「如果一隻耗子為了活命,會不會吃螞蟻的蛋?」

爸想也不想,就說:「會的。咦,你問這幹什麼?」我說:「不幹什麼,問一下。」就跑了。按照孩子們不成文的規矩,誰將事情泄露給大人,就是「叛徒」,叛徒將失去所有的小朋友。我決定參加吃蟻卵的壯舉。

在電影里,出現過兩次無腳飛將軍吃蟻卵的鏡頭。我們當然決定每人吃兩窩。

第一個螞蟻窩被翻出來了,歡聲過後,立即啞然:太噁心了,那些卵!成千上萬的小蛋蛋,密麻麻,慘白一堆壘著,一群螞蟻慌慌張張,散去聚來,各自儘力叨起一隻卵逃掉……

我直覺心頭髮怵。看看別的孩子,有人打寒顫,有人連臉上都起了雞皮疙瘩。然而,對蘇聯英雄的崇拜畢竟使孩子們勇敢起來。劉團長的兒子,一個三年級小學生,咬著牙關,沉沉發誓道:「老子絕不臨陣逃脫!」便一手抄起那堆白東西,連泥,連幾隻螞蟻,一併憤怒地傾進嘴裡,咽了下去,滿臉視死如歸般肅殺。

以下再翻出螞蟻窩來,就沒有人作難了。孩子們義無反顧,一人一窩輪著吃,個個臉上都呈著大無畏的神態。

到我吃時,便偷偷在心中默念道:「耗子能活,我也能活;耗子能吃,我也能吃。」默念兩遍。也吃了下去。雖然以耗子為榜樣,未免褻讀英雄,但我終究完成了英雄完成過的業績,就也釋然了。

螞蟻卵子,一窩一窩被翻了出來,又一窩一窩被吃了下去。終於有個周末,吃卵大隊搜索到我家牆根,發現了那6個螞蟻穴。

對於黑蟻的傾巢覆滅,我無動於衷。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讓那4穴黃絲小蟻慘遭橫禍——一年多來,都是我喂我養。我們是朋友。

我對大伙兒說:「咱們另外再找吧,這些黃絲小蟻是我的老朋友了。」

大家堅決反對。反對我這種將人蟻友情看得比英雄主義更重的壞行為。大家都覺得,另尋蟻窩,是「貽誤戰機之罪」,對不起我們崇拜的無腳飛將軍。

大院的孩子都不善舌戰。三言兩語未能了斷的爭斷,必以武力解決。於是,既然4窩蟻都在我保護之下,我就必須輪流與原本該吃這些蟻卵的4位朋友相搏。

這是一夥在夢中都要血戰沙場的軍人後人,誰不曾練過幾日拳腳?我們用斷碼釘在泥地上畫了個大圈:誰被打出圈外,誰就輸了。

我的對手敗下兩名後,我依然微弓了腰,滿臉鮮血地站在圈內,準備迎戰第三名。

第三與第四是李生兄弟,只比我大幾個月,平日練的,就是聯手拳。他們招呼也不打一個,竟雙雙撲上來,左右夾攻跟我干。

這下可亂了套!吃卵大隊立即經渭分明化作兩軍對壘:有人幫我,因為「雙打一」不公平;有人幫他們,因為孿生兄弟是「正義之師」……於是圈也不用了,兩邊人馬各自認明後,便拳打腳踢,混戰一團。立著的固然紅了眼拚命,倒下的又掙扎再來……

到大人們終於發現時,我們已傷得七七八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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