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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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年後,母親對我說起那個時刻,兩眼依然盈著一片淚光:「……我回過頭去看你,我的孩子,你融在那輪夕陽的中央,在你姨媽的手臂上,離我越來越遠。我無法知道,第二天等著你的,是一輪朝陽,還是一場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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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親美麗端莊——任何見過她的人都這麼說。而母親曾認真地對她的孩子說:「我之所以要嫁給你們的爹,其中很重要的一個緣由是,他非常英俊。」

於是,自我出生後,不但令我的爸爸媽媽面面相覷,甚至連醫生護士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很醜,很醜,就好像有個高明的畫家,先為我爸爸畫了張漫畫,然後將它一下子套住了我的生命,好讓我的爸爸媽媽及全部親朋戚友啼笑皆非:我的眼睛鼻子嘴巴相互湊得太近;下巴頦太尖;手掌腳板又太大;連哭,也哭不響亮起來……總而言之,我一降臨人世,便弄得大家都有些尷尬。

那個助產士是我爸爸媽媽的老朋友,他咽了咽口水,說:「嘿,這孩子出世太早,在娘胎才呆了6個多月。過些日子,五官就會舒展起來了。嗯,瞧,她才三斤二兩吶!」關於我的頭髮,則任誰也對我那秀髮如雲的母親講不出寬慰的話來。

我的頭髮與生俱白,且夾了幾根紅的黃的,說不清像什麼小獸的什麼毛。助產士將我全身裹好,就露出那最不中看的頭,好難堪地送我去媽媽身邊。

母親細細地看著自己的第一個孩子,然後抬起眼睛,微笑道:「我的女兒叫麗絲。因為她有一頭美麗的髮絲。將來,她的生活也會是五彩繽紛的。」

挺立一旁的爸爸,長長地出了口氣,彎下腰,將他那美麗端莊的妻子和丑如小妖的女兒一併擁在寬寬的胸懷。

我爸爸是個軍人,媽媽是教師。

當然,我那時還不懂得什麼叫「生活也會是五彩繽紛的。」生活給我第一個五彩繽紛的印象,就是幾種顏色各異的藥水藥粉——因為我得了新生兒黃疽性肝炎,之後不久,又嘗足了肺炎的滋味。親戚朋友在背地裡議論紛紛,他們自己也說不清是感到惋惜還是覺得僥倖,總之認定「這小妖怪是哭不了幾天的羅!」

我自己倒沒有聽見這些議論。醒著夢裡,我聽到的,常常是我母親柔柔的呢喃,或是她那一首接一首的歌。是的,她唱印度尼西亞的《寶貝》,也唱布拉姆斯的《搖籃曲》,但哼得最多的,是她自己隨時為我即興編出的歌。

我的父親是個從不知沮喪為何物的硬漢,尤其不會擔憂他自己創造的女兒活不下來。恰恰相反,在我還只會吃藥只會哭的日子裡,他就已經圍著我團團轉,急煎煎地,老想將這隻小妖怪快快扯進他的生活。父親擅長摺紙。他給我疊了大大小小許許多多的紙炮紙槍紙馬紙兵艦。父親唱歌五音不全,但會拉琴,會吹洞蕭。逢他清閑,便架了二胡在腿上,悠悠揚揚地拉著《黃水謠》,或是持了管紫竹洞蕭,嗚嗚地,為我吹出蘇武牧羊的故事來……我在親生父母跟前,過了3個月這種日子。

後來,因為戰事,父親要出發到很遠的地方,母親也要隨他前往。「這是我唯一的孩子,」母親說,「我們生死難料,她卻一定要活下來。」就決定將我贈送給她唯一的姐姐。

那事發生在一個黃昏,很冷,在1948年3月初。

為了避人耳目,以免將我擄去,作為牽制我父母行動的人質,母親和她姐姐各自分頭,去一片荒郊會合。她姐姐一身農婦打扮,抱了我,對妹妹說:「15分鐘後,你姐夫就來接我們。你快走。」母親的戰馬昂首長嘶。她躍上馬背,要趕回父親身邊。立時蹄聲「啦啦」,揚起一路塵煙,在地平線上划出一個長長的驚嘆號,我媽媽和她的馬,恰如那驚嘆號上的小黑點。

20年後,母親對我說起那個時刻,兩眼依然盈著一片淚光:「……我回過頭去看你,我的孩子,你融在那輪夕陽的中央,在你姨媽的手臂上,離我越來越遠。我無法知道,第二天等著你的,是一輪朝陽,還是一場風暴……」

我的姨父姨母帶著我,一直跑到香港,在貧民區安頓下來,並立即換了名字。姨父去了一間私立中學教國文,一直到他生命的終點;姨母呢:則買下一爿小小的雜貨鋪,賣些兒糖果餅乾、針頭線腦,以便總能守護著我。收養我之前,在事業上,姨父是個春風得意的律師,他妻子是科班出身的教員。

毅然改行的律師,也毅然將我改了姓,姓朱,隨他,又給我另取一名,名「天兒」。

這位新任教師來自一個代代單傳的書香世家,而到了他這一代,已既無兒子又沒女兒了。他將我抱著高高舉過頭,喊道:「天兒、天兒,你可是上天賜給我的孩兒啊!你命中注定,背負著三個家族的期望,你應該給我們三個姓氏帶來榮光!」就在他激昂慷慨長嘯仰天之際,那個虛弱的小妖怪又開始哭了起來。

那個小妖怪實在太虛弱了,總病,不但吹不得冷不得,也曬不得熱不得。我實在弄不明白上天為什麼要將這麼個小病貓般的孩兒賜給我的親爹親媽養父養母。

一到香港,我們家立即尋訪種種醫生為我治病:兒科、內科、中醫、西醫……我媽媽向她所有的顧客提同一個問題:「您知道哪兒有好醫生治我的天兒么?」誰要薦了個大夫,她便不但不收貨錢,還硬是拿些糖果餅乾,千恩萬謝,往推薦者手裡送。

後來,凡是光顧雜貨鋪的人必要湊到小竹椅籠跟前看看我。好幾個月,我都似乎沒什麼起色。人們不是見我毫無理由地啼哭,就是呼吸微弱地睡覺。

與我家雜貨店相對,有個咖啡館。咖啡館老闆夫婦,有7個孩子,凡是讀了書的孩子,都喜歡上我家請教功課。有一天,老闆夫婦一齊上門,好誠懇地建議我爸爸媽媽在他們的7個兒女中任選一個。他們覺得我父母太艱難了,他們說,依照他們的人生經驗,如我這般孱弱的孩子是很難治好的,更擔心這種無窮無盡的尋醫抓藥會讓我父母傾家蕩產……事後,這兩夫婦對人說:「從來也沒見過有人像朱先生兩公婆那麼固執。」我的父母無論如何也不放棄他們那個病孩兒。

從此咖啡店老闆夫婦也學了我媽媽,逢人便打聽何處可以覓得妙手郎中。

我爹爹溫文爾雅,嗜書如命。莫名其妙地,他居然認為我需要聽他吟哦朗誦,如同我需要打針吃藥般重要。無論我哭我笑,他總在我耳邊「詩云子曰」,或詞或令,或賦或曲。饒是一廂情願,卻也耐心無比。多年以後,他的一位學生回憶起老師平生軼事,仍忍俊不禁,對我說:「你爹爹不但思維模密,且才情橫溢,一直是我們崇拜的偶象。到了你一歲那年的春節,我們才突然發現朱先生也有凡夫俗子之情!」

那日,學生們去給先生拜年。正值賀辭連篇時,我又哭了起來。爹爹從母親懷裡接過我,一面輕輕拍了,一面誦起《出師表》來。《出師表》涌完,我依舊號陶。那些弟子諸生正在尷尬,爹爹卻笑吟吟嘆道:「我的天兒痛哭不已,正因為她領會到孔明一腔熱血。唉,不容易,不容易呀!」學生們大眼瞪小眼,好不容易強忍半天,終於還是哄堂大笑起來。他們覺得先生委實幼稚,陡然倍感親切了。

過完年後,一位江湖郎中來了趟雜貨鋪,提了3斤餅去,留下一道偏方:每晚睡前,先用熱咖啡將我泡上一陣,提出來抹乾,再撲上碾成粉末的酒麴。

從那以後,咖啡店老闆的7個孩子就輪流著,天天往我家捧來了一大缽咖啡渣。我媽媽買了口好大的鍋,她熬出來的咖啡水,依舊香噴噴的,我被好好地浸泡起來,每每這種時刻,總有鄰居圍觀,並且熱忱祝福。一直到我被全身撲滿酒麴粉,嚴嚴實實地裹在小被子里,人們便開始散去,父親便開始吟哦……就這樣藥丸針水、咖啡酒麴,病病歪歪地,危危乎乎地,我開始慢慢往高里長。

我是先會講話,後學走路的。父母對我,愛若至寶,從來不打不罵。我那爹爹,先為律師後任教員,自是口若懸河,從來教我,都將「為什麼要這樣」或「關什麼不能那樣」講得清清楚楚,道理透徹。無論家中來了什麼客,父親從來都把我放在他膝上,讓我聽他們高談闊論,或是讓我奶聲奶氣昂首挺胸地誦它一闋岳飛的《滿江紅》,不然就是文天祥的,《正氣歌》……

家裡開著雜貨鋪,我便糖果餅乾盡著吃。一到開飯,已胃口全無,見飯便苦著臉。我是滿街跑著吃飯的,母親端了個小碗,耐著性子在後邊追著勸著,久久才能喂上一口。那時香港還不多見鐵閘,特別我們住的那條小街,人們在大白天連門也不喜關好的。我逐家串,每餐非吃上一個鐘頭不可。後來益發不像話,要從九龍坐渡船往香港來回一趟,才肯吃完一小碗飯。再後來,母親就總在喂飯時給我講故事,這才使我略為收斂。母親講了好多故事,但講得最多的主題,當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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