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上海灘流氓艱難起步

黃昏時分,順安胸前掛著跑街包,腳步匆匆地穿過中院長廊,走向後院宿舍。路過中院時,隱約聽到小姐的閨院里傳出女人啜泣聲。

順安吃一大驚,頓住步子,循聲走到小院的圓拱門邊。

小姐的閨院是禁區。他與挺舉住進魯宅的第二日,齊伯就曉諭二人,沒有老爺特許,不得入內。然而,此時的順安,心裡就如貓抓一般,莫名湧出一股衝動,四顧無人,一閃而進,隱身於假山後的竹叢中,偷眼望去,見竹影掩映的亭子上只有小姐一人,正憑欄抽動雙肩,哭得傷悲。夕陽餘暉反射在她的漂亮旗袍上,映出一輪錯落有致的背影曲線,在輕微的抽動中楚楚動人。

順安被這場美景吸引住了,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伏在那兒。

碧瑤仍舊沉浸於莫名的傷感中,兀自啜泣。

「咦,旁無一人,不似有誰招惹,小姐哭得介傷心做啥?」順安忖道。

「小姐,快到前院來,齊伯叫你!」秋紅的聲音從前院飄來。

碧瑤打個驚怔,答應一聲,擦去淚水,將一物啪地擱在欄杆上,拔腿跑去。

順安聽她走遠,曉得院中再無他人,怦然心動,躡手躡腳走進亭里,見欄杆上放著一書,打眼一看,是《西廂記》。

書中透出一股濃濃的香水味。

順安深吸幾下那味道,目光落在翻開的書頁上,見上面滿是淚水。細看下去,竟是長亭送別一段。

這是順安從小就聽姆媽唱過來的,此時得見,竟是忘了環境,情不自禁地學起姆媽的腔調,輕聲唱道:「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恨相見得遲,怨歸去得疾……聽得道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遙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

順安顧自唱得投入,不提防小姐惦念此書,一陣風似的跑回來。待他聽到腳步聲時,小姐已到院門外。順安來不及將書原樣擺回,縱身閃進竹叢。

碧瑤直奔亭子,見書沒了,納悶道:「咦,這書哪兒去了?」又尋一會兒,朝遠處大叫,「秋紅,快過來,我的書哪能尋不見哩?」

秋紅急跑過來,問道:「小姐,你放哪兒了?」

「就這兒。」碧瑤指指欄杆,「我才放下一時時兒,竟就不見了,難道是鬧鬼不成?」。

聽到鬼字,秋紅打個哆嗦,鎮住膽子道:「小姐,怕是讓風刮到下面了,我去尋尋。」秋紅繞到欄杆下面,遍尋不見,見風吹竹林,發出沙沙聲,遂看向竹林,「小姐,會不會讓風刮進竹林子里去了?」

順安打個驚戰,面無血色。

碧瑤看下林子,嗔怪道:「厚厚一本書,介小的風,哪能颳得動哩?」

「不定來股旋風呢?」

「旋你個頭!」碧瑤白她一眼,「你就想著鬧鬼!」

旋風與鬼本是連在一起的,聽碧瑤這麼一說,秋紅再次打個驚戰,不由自主地望向竹林。太陽落山,最後一抹紅光已經淡去,竹林里真還有種陰森森的感覺。

秋紅吐下舌頭,顫聲道:「小姐,我……這去拿個燈籠。」

「算了,」碧瑤皺起眉頭,「一本破書,沒啥稀罕的!哪個鬼歡喜,就讓它拿去就是。」扭過身,快步走向閨樓。

小姐句句離不開鬼,秋紅嚇得花容失色,緊跟於後。二人打開樓梯上的電燈開關,快步上樓去了。

順安吁出一氣,閃出竹林,順陰影溜出院門,踅進後院,將自己關進房裡,心裡撲通撲通地緊跳一陣子,方才緩過氣來。

直到此時,順安才驚愕地發現,他的手中依然拿著小姐的香書。

「天哪,這可哪能辦哩?」順安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不行,我得送回去。小姐尋不到,真會以為是鬧鬼,也必告訴魯叔。魯叔必定讓齊伯追查,齊伯那人……」

順安想到此處,由不得打個驚戰。

順安拿起書,拉開房門,走向中院,正欲還書,遠遠聽到腳步聲和齊伯的咳嗽聲,趕忙退回,再次閃進屋裡,喘會兒氣,心道:「也罷,既然是鬧鬼,就讓它鬧去。要是小姐不鬧,啥人也不會曉得此事。要是小姐鬧了,魯叔追查,我就把書毀掉。查無實據,也不會有人懷疑到我。」

這樣想定,順安心裡踏實下來,開始翻看小姐的香書。

翻著翻著,順安眼前漸漸浮出一幕幕場景。

大街上,碧瑤鄙夷地罵他是小偷,他把一口鮮血準確地射在她的新旗袍上。

魯家客堂里,碧瑤向他投來質疑的目光。

碧瑤的聲音也在耳邊響起:「記得你好像不叫曉迪吧。你姓甫,叫甫順安,是街西甫家戲班主的兒子。那日在典當行,我親眼看到你跟人打架哩……」

接著是老潘的聲音:「昨日推舉商務總會的會員人選,議到茂平谷行時,齊伯推薦的是挺舉,老爺竟也同意。師父思慮許久,覺得不太妥。挺舉無論是何來路,名分上不過是個初來乍到的夥計。商會是何等雅緻地方,推個夥計去登大堂,師父擔心讓人把我們茂字型大小看扁了……」

順安眼前,耳邊,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越想越是煩悶,呼吸也漸漸加重,自語道:「眼下與我扯不斷、理還亂的只這兩個人,一個是魯小姐,一個是挺舉阿哥。魯小姐讓我頭大,挺舉阿哥讓我……」

順安折騰得頭大,長嘆一聲,將書重重合上,正打算去洗澡,聽到外面腳步聲近,是挺舉回來了。

順安打個驚愣,忙將香書壓在枕下,順身一躺,歪在床上,裝模作樣地打起鼾聲。

翌日晨起,順安故意磨蹭,見挺舉出去,方才麻利地從枕下取出書,塞進跑街包,走到門外,想想不妥,返身復取出來,在屋內尋處安全地方藏起,剛要出門,又覺不妥,將書再拿出來,乾脆擦燃火柴,在地上點了。

眼見香書焚為一炬,順安這才長出一氣,掃去灰燼,一身輕鬆地走出門去。

然而,燒沒的是書,不是順安的心。一整天里,昨夜枕下那冊讓他嗅了一夜香氣的《西廂記》在他心裡始終揮之不去。

大街上,順安一路走,一路琢磨:「那書為風花雪月之最,長亭送別為鶯鶯小姐與張生難捨難分之最。魯小姐在那書上特別噴洒香水,足見珍視之重,又在長亭送別處傷感灑淚,足見用情之深。小姐如此這般,又是為何?難道是……小姐思春了不成?」

想到思春二字,順安心裡一顫,耳邊不由盪起章虎的聲音:「就說這姓魯的吧,原本讀書不成,窮困潦倒,在這街上攤個小魚攤,賣些死魚臭蝦,狗屁不是,後來勾上馬家小姐,弄大人家肚皮,得銀二百兩,方才混出個人樣來。不想這人樣混大了,反倒擺起譜來,不把窮人當人看哩!兄弟,曉得阿哥為何要收拾他不?」

「我哪能凈往這方面想呢?」順安暗罵自己一聲,大步走去,沒走幾步,再次忖道,「咦?我為什麼不能這般想呢?魯叔既能這般,我憑啥不能?何況魯叔膝下無子,只此一個女兒。天底下哪來介好的事體,打燈籠也難尋哩。」

順安閉上眼睛,良久方才睜開,臉上浮出一層淺笑,抬頭一望,剛好看到一家門面,匾額上寫著「瀚海書局」四字,靈機一動,抬腿走去。

一個穿長衫、秀才模樣的店主看到順安一身光鮮打扮,又見他背著一隻跑街包,知是個有錢的主兒,堆起笑臉迎上,深鞠一躬:「先生,進來看看吧,本店種類齊全,價錢便宜,保管先生滿意!」

「有曲子戲沒?」順安劈頭問道。

「有有有。」

「講講看,都是哪些曲子?」

「什麼曲子都有。先生想看哪一類?」

「《西廂記》。」

「呵呵呵,是艷曲呀,」長衫店主壓低聲音,「本局多的是,清一色公子小姐談情說愛的。先生請隨我來。」引順安走到最里廂,從架上拿出一套,「請看這一套,天一閣刻本,有《西廂記》《拜月亭》《牆頭馬上》和《倩女離魂》,一總兒四本,號稱元代四大名曲,艷而不淫,堪稱上品嗬。」

「幾鈿?」順安接過來,一本一本地翻看。

「三塊五角。」店主脫口說道。

「介許多!」順安皺下眉頭,將手伸進袋裡,摸一會兒,扭身走出。

「先生,你……能出幾鈿?」店主追出來。

「我身上只有三塊!」順安如實說道。甫韓氏塞給他五塊,讓挺舉摸走兩塊,身上只剩這點了。

「看你實意想買,三塊就三塊吧。」

蘇州河北岸的棚戶區里,家家戶戶飄出飯菜香。

幾個孩子在髒亂狹窄的巷道里端著飯碗邊吃邊鬧,一個小男孩一頭撞在匆匆走路的章虎身上,飯碗掉落在地,章虎的褲子、鞋上濺滿稀粥。

「小赤佬,找死呀你!」章虎瞪他一眼,彎腰拍打褲子。

孩子用的是木碗,飯灑了,碗卻沒破。不知是嚇呆了,還是想拿回他的碗,那孩子動也不動,依舊像個木樁一樣豎在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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