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伍挺舉一語解開魯俊逸心結

從錢莊里出來,俊逸要來馬車,直驅祝合義家。上海灘上熟人雖多,但在關鍵辰光能夠一吐心事的,他也只有這個朋友。

見俊逸臉色陰沉,合義撲哧笑了:「瞧你這副臉色,不會是仍在為昨天的事體憋屈吧?」

昨天的事體,顯然是指在四明公所召開的那個總董會。

俊逸苦笑一下:「講起那事體,真得謝謝你哩。」

「謝我做啥?」

「要不是你替我擋一槍,周進卿他們,還不把我……」俊逸止住了。

「呵呵呵,」合義笑道,「你也甭在意嗬。那人是個二腳踢,一點上就炸,一炸就躥上天,你該曉得哩。」

「唉,」俊逸長嘆一聲,「祝兄哪,我不是在意他姓周的。我跟他一道玩尿泥長大,還能不曉得他有幾斤幾兩?我在意的是,昨天那個局是有意設給我看的。老爺子對我橫豎不放心哪。」

「是哩,」合義承認道,「你一直吃粵人的飯,大家都眼紅哩。」

「唉,」俊逸又嘆一聲,「前些年,我也是窮怕了,只要是生意就做,從來沒往別處想。沒想到做生意做出麻煩來。在老爺子這裡,我跟粵人走得近。在粵人那兒,我又是個甬商,靠不住弦。」苦笑,「我這是老鼠鑽進風箱里,兩頭受氣哩。」

「呵呵呵,」合義打趣道,「你兩頭受氣,也兩頭得濟呀。想想看,粵人的錢你能賺,甬人的錢你照樣能賺,這叫什麼?這叫左右逢源。這辰光不僅僅是左右了,連泰記也往你這莊裡存錢哩,這說明啥?說明丁大人——」

「合義兄,」俊逸連連擺手,一臉苦相,「你就甭再擠對我了,眼下我就如一塊鹹魚,這被架在火上,正面反面都在烤哩。」

「哦?看這樣子,遇到難事體了?」

「是哩。不瞞你講,昨日散場,錦萊留住我,要我草擬商會章程及商約細則,說是老爺子的吩咐。昨日傍黑,彭偉倫請我吃飯,交給我的是同一個活兒。」

合義不再打趣了,凝眉沉思許久:「嗯,還甭說,真就是步死棋哩。」

「說的就是這個。」俊逸搖頭道,「合義兄,昨晚我是一宵沒合眼,盤來算去,真正沒招了,這來求你拿個主意。」

「俊逸呀,」合義安慰道,「說是死棋,也不是完全死。是屋就有門,是門就有鎖,是鎖就有鑰匙,至於這鑰匙究底在哪兒,我們這得慢慢尋,是不?」

俊逸曉得合義也拿不出好主意了,嘴巴連動幾動,嘆出一聲:「是哩。」緩緩起身,「合義兄,你就幫我慢慢尋吧。我這也回去,求求觀世音去。」

俊逸回到家裡,走進香堂。

香堂在二樓,緊挨他的書房,是俊逸靜修之處。香堂上供的是尊白玉觀音,是他特地從普陀山請來的。香堂里點著長明燈,供香一支接一支,一年到頭從未斷過。

俊逸在香案前盤腿坐下,微微眯眼,看向觀世音的玉像。案上香雲繚繞,觀世音手拿凈瓶,慈悲地向他微笑。

說也奇怪,無論何時,只要看到觀世音母親般的微笑,俊逸的心神就會安頓下來。

此時此刻,俊逸需要的就是安神。俊逸一動不動,兩眼眨也不眨地緊盯觀世音的臉,紛亂的思緒也漸漸安頓。

俊逸在香堂里一直坐到天色將黑,仍舊沒有理出頭緒。

晚飯辰光,齊伯上樓,緩緩走進香堂。

「老爺,」齊伯小聲道,「你這坐有大半天了,中飯沒吃,晚飯也都涼了。」

「哦?」俊逸睜開眼,「啥辰光了?」

「黑定了。」齊伯試探著問,「看這樣子,想必是老爺仍在愁苦那道坎吧?」

「是哩。」俊逸指著旁邊的蒲團,「齊伯,坐。」

「還是站著暢氣。」齊伯挪下腳,站到俊逸的正對面,「老爺,是道啥坎,能否講講?」

「工部左侍郎丁大人慾與洋人商約,責令上海工商各界成立商務總會,議定商約細則。查老爺子吩咐我擬出一個利於甬商的細則草案,作為甬人,我只有從命。讓我為難的是,就在昨晚,善義源老闆彭偉倫請我吃酒,同樣要我擬出一個利於粵商的草案,你說這……」俊逸長嘆一聲,打住話頭。

「自古迄今,」齊伯沉思一會兒,半是自語,半是點撥,「水來土掩,兵來將擋。破五關,斬六將,可用關公。謀劃籌策,動筆弄箋,老爺何不問問孔明呢?」

「孔明?」俊逸陡然意識到他意有所指,心裡一動,眼裡閃出亮光,表面卻顯得漫不經心,「對了,挺舉去谷行,有啥事體沒?」

「還好吧。谷行只剩一個夥計了,挺舉一去就開始忙活,與那夥計在打掃整理呢。」

「他……沒講什麼吧?」

「沒有。」齊伯心裡也存一事,就勢點白,「老爺,問句不該問的,你讓挺舉到谷行,卻讓曉迪進錢莊,是不是——有意為之?」

「這……」俊逸略略一怔,搪塞道,「你哪能這般想呢?不過,事體確實有點遺憾。我本想讓他也到錢莊歷練,還打算親自收他為徒呢,不料他自己選中谷行,你講這……」

顯然,俊逸並沒有講出心裡話。

齊伯聽得明白,就坡下驢:「老爺,要是這講,我再跟挺舉談談。挺舉是個大才,那處地方,不是他該待的。」

「這個,不急吧。」

「老爺?」

「齊伯,」俊逸擺擺手,把他的話頭堵死,「這事體不必多講了。既然是他自己選的,就該讓他試試。大江大河也得從一眼泉水起步,連一樁小事體也做不好的人,如何能稱大才?」

見俊逸鐵定心了,齊伯不好再講什麼,只好說道:「若是老爺刻意歷練,倒是另一說了。老爺,吃飯吧,小姐在下面等呢。」

「哎喲喲喲,」俊逸起身,齜牙咧嘴,「這腿……麻死了。」

挺舉、順安合住一房。房間不大,兩側靠牆處各擺一張小床,中間是個過道,兩張床頭之間,只能擺放一隻書桌。順安是加床,自也不好爭,主動提出讓給挺舉,挺舉笑笑,說是公用。

上工第一天,打烊之後,見谷行並沒特別之事,挺舉就提上一摞子賬冊回到魯府,在書桌上坐下,將賬冊擺在桌上,點亮油燈,正要翻看,猛又想起什麼,拿出齊伯備下的紙墨,提筆寫起來。

挺舉正在埋頭書寫,順安挎著錢莊為他新制的跑街包回來,一到房中,就迫不及待地在挺舉眼前左邊掛掛,右邊掛掛,渾身上下洋溢出一股說不出的興奮。

挺舉笑笑,扭過頭繼續寫信。

「阿哥,」順安猛然想起什麼,嗵地扔下掛街包,走到挺舉身後,「你在做啥?」

「寫信。」

順安打個愣怔:「是寫給你姆媽的嗎?」

「是哩。我得講清爽科場取締的事體,讓她上墳告訴阿爸一聲。」

「阿哥,你……講到我沒?」順安急切問道。

「呵呵,正要講呢,你姆媽一定會問的。」

「阿哥,你不能講!」

「這……」挺舉眯起眼睛,「你跟我一道出來,我這寫信回家,你姆媽哪能不問呢?你姆媽問起,我姆媽哪能講哩?」

「阿哥,你得這樣講!」順安略略一想,「你就說,你不曉得我在哪兒。一到上海,你就與我走散了!」

「這哪能成呀!」挺舉笑了,「要是你沒個下落,你姆媽一定會尋到上海來。」

「這這這……」順安這也急了,又想一時,「你這樣講,你就講我跟著姓陳的到日本去了。姓陳的是啥人你曉得的。你就說你死活攔不住我,就說我被革命黨迷住了,一定要去,打個轉就尋不到人了!」

「這……」挺舉現出難色。

「曉迪求你了!」順安撲通又跪下來,「你一定得這樣講。你要讓我姆媽死心,在這世上,就她煩人!」

挺舉長嘆一聲,閉上眼去,良久說道:「阿弟,你這個話兒,恕阿哥不能傳送。你實意想講,就自己寫封信吧,你阿爸、姆媽也都識字,看得懂!」

挺舉將筆與墨水朝桌邊一推,將寫成一半的紙頭放進抽屜,騰出位置,順手拿出一本賬冊,躺在床上看起來。

順安正在琢磨如何處置,外面傳來腳步聲,直衝他們的小門。順安趕忙站起,剛剛在桌邊坐定,半開半掩的房門已被推開,俊逸咳嗽一聲,大步走進。

「魯叔!」見是俊逸,順安吃一大怔,迎上前去,哈腰深鞠一躬。

「呵呵呵,」俊逸將他上下一番打量,笑道,「掛上跑街包了!」

順安這才意識到新包仍舊挎在胸前,稍顯尷尬,趕忙取下掛在衣架上:「魯叔,小侄這剛回來呢。」拉過椅子,「魯叔,您請坐。」

「嗯,」俊逸坐下來,將他又是一番打量,「跑街是個門面活,儀錶相當重要。你這套長衫有點土氣了,趕明兒讓你師父另置一件,從賬房裡支錢,人靠衣裳馬靠鞍嘛。」

「謝魯叔!」順安連連拱手,有點受寵若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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