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投奔魯家,甫順安更名換姓隱身世

十六浦碼頭上,煙雨蒙蒙。

一班開往日本的客輪,最後一批客人正在上船,有人站在船舷入口處大叫:「日本橫濱,日本橫濱,尚未登船的客人注意了,日本橫濱,最後一刻鐘,錯過後悔莫及……」

陳炯眼裡閃出一道亮光,但這亮光轉瞬即逝。

挺舉跑到售票窗口,問過價錢,急跑過來,將順安扯到一邊:「阿弟,身上還有多少銅鈿?」

「我……」順安後退一步,「沒多少了。」

「沒多少,是多少?」

「也就……你曉得的,就是那幾塊銅鈿,臨走時我姆媽塞給我了!」

「你翻看一下。」

順安極不情願地解開包袱,翻一會兒,摸出五塊銀元,還有幾十個銅板:「雇船花去一塊,路上又買些吃的,就剩這點兒了!」

「全都給我!」挺舉伸手。

順安遲疑一下,見挺舉態度果決,只好遞過去。

「剛剛好哩。」挺舉略略一數,朝他笑笑,拿上洋鈿,飛步跑到賣票窗口,不一會兒,拿著一張船票走過來。

「陳兄,快上船去!」挺舉將票塞進陳炯手裡。

「伍兄!」陳炯感動,緊握挺舉之手,淚水出來,「我該哪能個謝你哩?」

「呵呵呵,」挺舉抽出手,指向順安,「你該謝我阿弟才是!」

陳炯扭過身,伸手:「甫兄,陳炯……謝你了!」

順安心頭五味雜陳,臉色泛青,出氣甚粗,狠狠地白挺舉一眼,呼哧呼哧地別過頭去,不睬陳炯。

「甫兄,」陳炯略顯尷尬,收回手,深深打一揖道,「請受陳炯一拜!甫兄贈銀,陳炯記在心頭,他日得志,陳炯必以十倍奉還!」

「受不起哩!」順安這也扭過頭來,略回一揖,冷冷說道,「你還是謝我阿哥吧!」

挺舉笑笑,挽起陳炯之手,一直送他走到入口處,將所剩的最後幾十塊銅板一股腦兒塞他手中:「陳兄拿上,路上買只餅吃!」

陳炯接過銅板,淚水模糊。

汽笛鳴響。

「快上船吧!」挺舉拍拍他的肩膀,將他用力一推,揚手道,「一路保重!」

陳炯一步三回頭,登上舷梯。

不一會兒,舷梯收起,汽笛再次鳴響,火輪緩緩離岸。

望著江面上漸去漸遠的客輪,挺舉長長吁出一氣。

毛毛雨依舊在下。

順安黑沉著臉,一聲不響地跟在挺舉身後,走出碼頭,走在上海灘上處處陌生的煙雨里。見毛毛雨漸漸變成大雨點,挺舉幾步一躥,躲進一處屋檐下。順安亦跟過去。

在屋檐下站有多時,順安終是憋不住了。

「唉,」順安長嘆一聲,「我的好阿哥,人走了,總該阿弟說句話了吧?」

「你講。」

「我曉得阿哥為人慷慨,可……你不該良莠不分,什麼人都幫呀!這姓陳的——」順安頓住。

「姓陳的怎麼了?」

「他……他是革命黨,是逆賊,是要遭千刀剮的呀!」

「阿弟,」挺舉笑笑,「在阿哥眼裡,這人不錯,只是眼下落難了。人活世上,總會有個落難的辰光,對不?楊志不也賣過刀嗎?」

「好吧,不講黨不黨了,咱們就講落難,」順安順著話頭,就勢譬解,「對落難人,我們是該幫,可幫人得分個境遇,是不?記得伍叔講過一個故事,叫什麼中山狼來著,裡面有句話,『落井以救人』,後面還有一句,叫什麼來著?」

「不是落井,是從井,」挺舉笑著接道,「從井以救人,解衣以活友,於彼計則得,其如就死地何?」

「對對對,」順安迭聲應道,「就是這個。你這講講,啥叫『於彼計則得,其如就死地何?』」

「你來講吧。」

「好吧,我來講。」順安聲音激昂,「這句是說,從井救人,解衣活友,於對方是好事體,卻把自己置於絕境。我敢說,那廝就是一隻中山狼,腦後還長著反骨,一看就不是好東西,這辰光混成癟三了,當然要在阿哥面前裝孫子。」

「呵呵呵,」挺舉笑了,「阿弟呀,你這是小瞧阿哥了。阿哥雖說是書獃子,卻也沒有你想的那麼傻。科場之路絕了,阿哥左思右想,只有一條路可走,就是實業濟世!來到上海灘,為的就是學做生意。生意哪能個學起呢?資助此人就是個開始!呵呵呵,阿弟,這可是阿哥做的第一樁生意嗬!」

「生意?」順安怔了,「你這講講,你是哪能做這樁生意的?」

「我這做的是長線生意,」挺舉又笑幾聲,半真半諧道,「做生意得先下本,是不?我本錢不夠,這得借你的金雞生蛋,是不?方才你也聽到了,陳兄怎麼講?他日得志,必以十倍相償!我賭上此人了,不出五年,此人必得志,阿哥必獲十倍之利,再以五倍之利償還阿弟,呵呵呵,阿哥里外都賺錢呢!」

「就他?」順安從鼻孔里哼出一聲,語氣不屑,「獲利十倍?狗屁!我敢斷定,我這點兒小本,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嘍!」

「好好好,打狗就打狗吧,反正生意已經做實了。」挺舉抬頭看看天,「走吧,雨小了。天要黑哩,我們得抓緊趕路才是。」

「阿哥呀,」順安揪牢剛才的話把子,「即使做生意,你也該量力而行吧。臨出門時,姆媽也就塞給我這幾塊錢,說是防個萬一。沒想到,這個萬一還沒碰到,活命銀子卻讓那渾小子坑去了。這不,天黑了,下著雨,你我這都身無分文,總不能……睡人家屋檐下吧。還有這肚子,咕咕咕咕,哪能叫得這般響哩?」

「呵呵呵,」挺舉樂了,「阿弟呀,你只管放心,有阿哥一口吃的,就一定有阿弟半口。若是連阿哥也沒得吃,阿弟隨時可把阿哥咬碎吃了!」

「你……」順安氣得一跺腳,別過臉去。

「好了好了,阿弟少安毋躁,這就跟我去處地方,或可填飽肚子,睡張結實床哩。」

「去哪兒?」

挺舉掏出一張名帖,順安接過一看,問道:「西江路378號,這是啥地方?」

「街北魯老闆在上海的府宅。」

「啊?」順安怔住,「你打算去他家?」

「是哩。」挺舉苦笑一聲,攤開兩手,「阿哥欠他一屁股債呢。」

「你……這是去抵債?」順安震驚了。

「不曉得呢,」挺舉扯他一把,走出屋檐,「你想介許多做啥?常言道,車到山前必有路,何況我們這已進山了。」

順安長吸一氣,硬起頭皮跟挺舉走有半個時辰,一路問到魯宅。就在望見大門時,順安的步子慢下來,又走幾步,說死不肯挪了。

「阿弟?」挺舉頓住步子。

「阿哥,我……」順安遲疑一下,「我思來想去,決定不去魯家了。」

「不去魯家,你去哪兒?」

「哪兒都成。介大個上海,還能沒我去處?」

「阿弟?」挺舉見他動真的,也急起來,回走幾步,在他身邊站定。

「阿哥,我……這就走了。」順安轉個身,沿來路緩緩走回。

「阿弟,」挺舉追上兩步,扯住他道,「你哪能說風就是雨哩?你看,天已黑定了,我們……先得有個容身之所啊。」

「阿哥,」順安語氣決絕,「我不想在魯家容身。你去是為還賬,我去為什麼?我不欠他姓魯的一文錢,我不想去看他姓魯的臉色,我不想再看到那個小夜叉,我更不想去做他人的家奴。我是我,你是你。我曉得你已打定主意了,我不勉強你,也請你不要勉強我,你我兄弟……就此作別。」略一拱手,甩開大步揚長而去。

挺舉追前幾步,又喊幾聲,不料越喊順安跑得越快,挺舉追有兩個街區,一不留神,人就整個兒不見了。挺舉輕嘆一聲,只好返身走向魯家。

天色昏黑,雨仍在下。

挺舉走近大門,門房裡露出一個光頭圓腦袋:「尋啥人?」

挺舉打一揖道:「魯老闆。」

「你是——」光頭上的兩隻眼珠子上下打量他。

「我叫伍挺舉,打寧波來,有事體尋魯老闆。」

兩隻眼珠子定在他的一身孝服上,眉頭皺起:「是尋老爺呀,還沒回來呢,你明天再來。」

「這……」挺舉急了,「我有事體!」

光頭一歪:「你和老爺——啥關係?」

「是我魯叔。」

聽到「叔」字,光頭「哦」出一聲,吱呀開門,走近挺舉,將他又是一番打量。正審視間,碧瑤和秋紅並膀從街上回來,秋紅撐著一把洋傘,許是傘小的緣故,秋紅的頭髮都淋濕了。

「小姐,」光頭叫道,「這小夥子從老家來,說是要尋老爺,還管老爺叫魯叔哩。」

碧瑤瞟挺舉一眼,不由想到那隻手鐲,長頭髮一甩,哼出一聲:「這個人呀,不認識哩!」一扭頭,故意扭起腰肢,趾高氣揚地與秋紅走進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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