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搶劫魯家不成,章虎火燒伍家

甫家院落里,甫家班子的九個樂手在院中各佔位置坐下,各執一樣樂器。中間兩個位置空在那兒。

院中一棵大樹下,甫光達靠在樹榦上吞雲吐霧。甫韓氏氣呼呼地走過來,尖起嗓子沖他吼道:「甫光達,你抽夠沒?」

「夠了,夠了!」甫光達忙將煙槍扔在一邊,一個鯉魚打挺,精神抖擻地走過來,操起三弦居中坐下。

甫光達的三弦響過,甫韓氏的琵琶緊跟,其他絲竹隨聲應和,一時間,院子里吱吱嚀嚀,咿咿呀呀,頓時喧鬧起來。

一陣叫板過後,音樂陡然頓住,甫韓氏朗聲開唱:「一本萬利開典當,二龍搶珠賣衣庄,三鮮海味南北貨,四季大發水果行,五顏六色綢緞莊,六六大順珠寶行……」

開場白尚未落腔,院門砰的一聲被人撞開。順安腳步踉蹌地走進來,面孔扭曲,手指眾人,歇斯底里道:「滾滾滾,都給我滾!」

眾人驚愕,紛紛放下樂器。

甫韓氏回過神,乾笑幾聲走過來,柔聲道:「安兒,好事體來了。魯老爺衣錦還鄉,要辦堂會,齊伯上門,說是馬老夫人點了咱家的戲班子,要十一人檔,出十塊洋鈿,要是唱得好,另有賞錢哩!」

順安兩眼冒火,不認識似的射向她。

甫韓氏心裡發毛:「安兒,這……是樁好事體哩,介久沒來生意了,一來就是大宗,阿拉這得練練,免得唱砸了。」

順安指向她鼻子:「唱唱唱,全都滾到野地里唱去!滾到姓魯的大宅院里唱去!」

甫韓氏面上掛不住,卻仍賠著笑,作勢欲搭他的肩膀,語氣稍稍加重:「安兒?」

順安一把撥開她的手,指向甫韓氏,然後是甫光達,再後挨個指向眾人,吼道:「你,你,你你你,你們這群沒骨頭的賤人,世上行業千千萬,為啥偏選這個行當?當牛做馬也比做這破戲子強!」重重跺下一腳,扭身走出院門。

甫韓氏搞不清來由,表情錯愕。

眾藝人被他這頓劈頭蓋臉的數落罵得興緻全無,各自耷拉腦袋,抱樂器逃離。

順安一肚子火氣沒地方發作,由著性子走到鎮外,沒入一片杉木林里,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

合適地方尚未尋到,身後有嚓嚓的腳步聲傳來,接著是人聲:「兄弟,走介快做啥?」

是章虎。

「章哥?」順安轉過身,有點吃驚,「你哪能來這地方?」

「尋你呀!」章虎揚揚手,趕上來,「你這拉個馬臉,啥事體想不開哩?」

順安長嘆一聲,搖頭。

「瞧你,不把大哥當大哥嗬!」章虎兩手重重地拍在順安肩上,「兄弟,街上的事體我全曉得了。聽說兄弟遭人欺負,我立馬趕去,本想為兄弟出口惡氣,不想成了個馬後炮。你這講講,那幫傢伙都是啥人?」

順安搖頭。

「奶奶個熊,」章虎將火引向魯家,「魯家人不是東西,仗恃財大氣粗,不把我們當人看。兄弟,這事體不能算完,這口氣大哥幫你出!」

「大哥——」

「咦,兄弟,你信不過咋的?」章虎眼一瞪,「大哥答應為你出氣,就必定為你出氣,你只管把心放到肚裡!」

「我……」順安囁嚅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泣出聲來,「我……上輩子不知做下啥孽,竟然托生在這個卑賤之家!」

「哈哈哈,」章虎長笑幾聲,連連搖頭,「兄弟此言差矣,托生哪兒不是個生?不瞞你講,你這出身大哥早就曉得,可大哥啥辰光嫌棄過兄弟你了?」

「阿哥——」

「兄弟,」章虎拍幾下他的肩,「你這凈講傻話來著。沒有啥人生來貴賤,是不?大哥比你多吃兩年白飯,也多見過兩年世面。不瞞你講,大哥啥也不信,只認一個字:錢。有錢,再賤也貴。沒錢,再貴也賤。」

順安睜大眼,顯然聽進去了。

「別的不講,」章虎接道,「就說這姓魯的吧,原本讀書不成,窮困潦倒,在這街上攤個小魚攤,賣些死魚臭蝦,放個屁都不敢出響,後來勾上馬家小姐,弄大人家肚皮,得銀二百兩,混出人樣來了。不想這人樣混大了,擺起譜來,不把窮人當人看哩!兄弟,曉得阿哥為何要收拾他不?」

順安搖頭。

章虎恨道:「大哥此番到上海灘混槍勢,時運不濟,聽聞此人有些豪氣,往投他府,欲借幾兩銀子暫時救急,不料姓魯的狗眼看人低,不肯見面不說,又放看門狗羞辱大哥。那看門狗將一串銅鈿摜在地上,就如打發叫花子一般。這且不說,那狗還要大哥為那一串銅鈿磕頭謝恩!」捏緊拳頭,「小娘比,這口惡氣尚且未出,今又攤在兄弟頭上,好心幫他做事體,竟是無端蒙羞,阿哥這是——」緊握拳頭,「舊恨新仇哪!」

順安的火氣完全被撩撥起來,牙齒咬緊,拳頭捏起。

「兄弟,跟著大哥干吧!大哥有力氣,兄弟腦子好使,你我合璧,沒有做不成的事體!」

「我……」

「兄弟放心,出事體了,大哥頂著。事體成了,大哥與兄弟分成!」

「大哥,我……容我想想。」

「呵呵,」章虎忖出他的顧慮,「兄弟放心,大哥給你托個實底。這番遊歷上海灘,大哥感慨頗多,但真正讓大哥開悟的只有兩件東西,一是銅鈿,二是這個!」掀開衣襟,露出短槍,摸出來,朝它呵出一口熱氣,「呵呵呵呵,兄弟呀,它比銅鈿還管用哩,因為銅鈿怕的是它!」

順安嚇得倒退數步。

入夜,離魯宅不遠的一家客棧里,二樓盡頭的一間客房燈還亮著。申老爺子與蒼柱各坐於蒲團,兩隻磨得錚亮、雞蛋大小的鐵蛋子在申老爺子的手心裡滴溜溜翻轉。

吱呀一聲,葛荔推門而入。

「老阿公,」葛荔開門見山,一臉興奮,「老阿公,小荔子全都打探清爽了,這老倌人是魯老闆的管家兼護院,在此地生活十多年,鎮上不分老幼,人人管他叫齊伯。」

「今朝他都做些啥?」

葛荔清清嗓子:「老阿公聽好。雞鳴頭遍,在門前打拳,天色大亮,打掃庭除,吆喝下人上工。吃過早飯,到街西預訂堂會。然後出城,到劉庄尋到一個劉姓胖子,交給他一盒東西,返程時拐進城郊一個土地廟,在廟內待有半個時辰,想是給土地爺供香來著。錯晌午時分回到鎮上,再後——」頓住話頭。

「講呀,關鍵辰光,就賣關子。」

「嘻嘻,」葛荔一臉嬉笑,「老阿公,後面的事體,沒啥可講了。老阿公,小荔子這想求問一樁事體。」

「問吧。」

「據我打探,這老倌人言語和氣,未曾與人起過爭執,不像壞人。老阿公,你是不是弄錯了,愣說他是叛逆。咱不能放過壞人,可也不能冤枉好人哪。」

申老爺子笑眯眯地看著她:「好人壞人不會寫在臉上,關鍵是看他做事體。記住,盯住他,看他究底做不做壞事體。」

「是哩。」葛荔恍然有悟,「壞事體見不得光,我該夜間盯他才是。老阿公,你們坐,我這就去。」話音落處,人已不見了。

聽她走遠,蒼柱看向申老爺子:「五叔,看這樣子,七叔似是沒有幫手,也看不出發達跡象。那筆巨款會不會已經不在他手上了?」

申老爺子凝神端坐。

「依尋常處事,有此巨款在手,定然全力護衛,更不會寄身為奴,可七叔他……」

「蒼柱,」申老爺子睜眼應道,「不可以尋常人忖度你七叔。」

「哦?」

「遙想當年,」申老爺子沉入追憶,緩緩說道,「我們兄弟皆為忠王侍衛,義結金蘭。兄弟七人中,你七叔少言寡語,特立獨行,武功也高,甚得忠王信任。天京突圍辰光,忠王要我與你阿爸、二叔、六叔隨他保護幼天王,將府上僅有的十萬兩現銀交予你七叔,派你三叔、四叔護佑,圖謀東山再起。我們乘夜突圍,在方山遭遇湘軍。為引開敵人,我與你六叔主動出擊,與忠王、你阿爸等失散。我二人血戰得脫,幾日後得知,忠王將寶馬讓予幼天王,自己從容罹難,你阿爸、二叔等兄弟皆為保護忠王分別戰死。」

「後來呢?」

「其他你已盡曉,就剩這筆巨款了。曉得此款下落的只有他們三人。十年之後,我們兄弟四人在丹陽會面,只你七叔杳無音信,那筆巨款亦無影蹤。你三叔、四叔甚是自責,終其後半生只做一事,就是尋你七叔,追回天國遺款。你三叔、四叔你是曉得的,想必不會空口誣人吧。」

「依五叔之見,七叔會不會攜款私逃呢?」

「依他為人,應該不會。但樹倒猢猻散,危難見真章。天京失陷後,什麼樣的人物都出來了。再說,觀物須觀里。這筆巨款迄今下落不明,姓魯的又是在得到你七叔之後才發家致富的,其中關聯頗為耐人尋味。」

蒼柱長吸一氣,緩緩閉目,有頃:「我這就去拿他過來,五叔一審即知。」

「既然尋到他了,倒也不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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