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伍挺舉邂逅葛荔,甫順安當街受辱

這一夜,伍中和輾轉反側,腦海里一直在琢磨魯俊逸講出的每一個字,直到雞叫仍未睡去。

回想這二十來年,自己之所以拼死拼活,熬斷肝腸,除去光宗耀祖、施展抱負這兩個叫得響的內在動因外,與姓魯的這場對賭無疑是個外在鞭策。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等待他的總是失敗。一次次的考場失意,讓他連走路也抬不起頭來。反觀姓魯的,竟然一年比一年發達。俊逸返鄉一次,他的心就疼痛一次。他避而不見魯俊逸,多次謝絕他的登門造訪,甚至年節也不將自己的書畫、對聯賣予魯家,無非是為這個心結。

翌日晨起,吃過早飯,中和丟下飯碗,來到挺舉書房,腳下墊個凳子,從書架頂部取下一個長條紙盒,拍掉上面的灰土,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條珍藏多年的捲軸,在書案上擺正。

挺舉不無好奇地看著捲軸:「阿爸,是啥東西?」

中和一聲不響,但展開捲軸的動作極是小心。

畫軸展開,是一幅西湖飛雪水墨畫,上面題寫兩行詩,筆法蒼勁有力。

挺舉審看畫面,目光落在題字上,脫口而出:「鏡湖雙叟!」

「是哩。」中和緩緩應道,「鏡湖雙叟,一書一畫,合璧方為極品。此畫雙叟俱足,作於庚午年秋。自庚午年後,雙叟即銷聲匿跡於江湖,此畫當為絕品。」

「阿爸,」挺舉壓住心跳,「你是哪能搞到這個絕品哩?」

「機緣巧合而已。」

「什麼機緣?」

「二十多年前,阿爸陪你阿公赴杭州大比。你阿公前往貢院應試,阿爸到靈隱寺禮佛,出寺時見一醉漢跌落水塘,冒死救之。次日晨起,有人持此畫尋到客棧,定要送給阿爸。」

「可是那個醉漢?」

「非也。」中和搖頭,「來人只說受人之託,至於所託者為誰,阿爸不得而知。」將畫軸捲起,重新裝入盒中,遞給挺舉,「你將此畫送到魯家,交給魯老闆!」

挺舉頗覺詫異:「交給他?為啥?」

「了卻一場舊案。」

「舊案?」

「多年前,阿爸與姓魯的打過一個賭。」

挺舉屏住呼吸:「所賭何物?」

中和指畫:「就是它。」

挺舉收好畫軸:「阿爸,我……這就給魯老闆送去。」

中和一字一頓:「告訴姓魯的,伍中和認賭服輸!」

挺舉持畫趕到魯家,俊逸問明緣由,大是感慨。

聽說是字畫,碧瑤迫不及待地嚷嚷打開。

俊逸打開,碧瑤眼睛一亮,目光落在畫面左上角的兩行題詞上,朗聲吟道:「長堤卧波奈何天,飛絮忽入血梅間。嘖嘖嘖,好句子啊!」

齊伯也湊過來,瞟了一眼,打個驚顫,脫口而出:「是他!」

「啥人?」俊逸怔了,看向齊伯,「你曉得此人,鏡湖雙叟?」

「我……」齊伯這也回過神了,趕忙掩飾,「老爺說笑了,老僕是個粗人,哪能曉得這等雅士?不過是年輕辰光,老僕去過西湖,見識過湖上美景,覺得這人畫得還挺像的!」

「豈止是像,是神韻哪!」俊逸再次品鑒一會兒,指著畫道,「齊伯,瑤兒,這畫這字,當是絕世珍品,千金難求喲。」他將畫捲起,笑吟吟地雙手遞還挺舉,「畫已賞過,麻煩賢侄帶回去吧。」

「晚生不敢。」挺舉拱手推拒,「阿爸講了,阿爸認賭服輸,還望魯老闆收下賭注。」

碧瑤眼睛大睜:「阿爸,什麼賭呀,哪能沒聽你講起過哩?」

「呵呵呵,」俊逸笑著搖頭,「一場兒戲,不值一提嗬!」

碧瑤搖晃他:「阿爸,瑤兒想聽,你這講講嘛!」

「好吧,我這就講給你聽。」俊逸眯起眼睛,說是講給碧瑤,卻是讓挺舉聽的,「二十年又五個月前,阿爸與你伍叔同道趕赴院試,你伍叔榜上題名,成為生員,阿爸卻名落孫山,依舊是個童生。返回途中,你伍叔志得意滿,矢志大比,欲進士及第,阿爸則一路悶悶,萌生經商之念。你伍叔勸勉阿爸,阿爸心裡窩氣,大談八股迂腐,實業也可成就功名,精忠報國。我二人因此起爭,越爭越烈,隨之演變成一場豪賭。」

「哪能個賭法?」碧瑤的興緻完全被激發起來。

「我倆打賭,各走各的道,以二十年為期,看啥人率先功成名遂,光宗耀祖。」

碧瑤不無驚喜地拍手:「阿爸,這賭你贏了耶!」

「呵呵呵,」俊逸連連擺手,「兒戲之言,當不得真哪。」

挺舉這也聽出原委,再度拱手:「魯叔,晚生告辭!」

俊逸拿起畫:「此畫還請賢侄帶回。請賢侄告訴你阿爸,什麼賭不賭的,那辰光我們皆是少年氣盛,毋須當真!」

挺舉再次推拒:「魯叔差矣。君子無戲言,何況是賭?晚生告辭!」

俊逸略略一怔:「賢侄且慢!」從袋中掏出庄票,「既如此說,也請賢侄將此物帶回。」

挺舉接過庄票,打眼一看,見是一萬兩銀票,不無驚愕道:「這……」

「呵呵呵,」俊逸笑道,「若是真論起來,那場大賭,你阿爸輸了,你阿爸也贏了。魯叔贏了,魯叔也輸了。我倆算是打個平手。既然是平手,你阿爸定要履約,魯叔也得兌現才是!」

碧瑤不解地問:「阿爸,明明是你贏了呀!」

「小姐講的是。」挺舉順手將庄票鄭重擺在几案上,屏氣斂神,「魯叔,既然是賭,就只能有一個贏家。」再度拱手,「晚生告辭。」言訖,一個轉身,大踏步走出。

魯俊逸拿起庄票,追出院門:「賢侄——」

挺舉沒有回頭。

望著挺舉的背影,俊逸若有所思。

齊伯跟上來:「老爺,要不,我把此畫送還伍家?」

「不必了。」俊逸手一擺,苦笑道,「又是一頭倔騾子呀!」旋即,嘴角浮出莫名的訕笑,「也好,我倒要看看,姓伍的這口氣還能爭到幾時!」

「兒戲?」伍中和一拳砸在几案上,「他魯俊逸何時將此賭視作兒戲了?近十年來,每逢還鄉,哪一次他不炫示?既然視作兒戲,他隨身攜帶一萬兩現銀庄票又做什麼?虛偽之極!他是有意抖落這事體!他是有意寒磣我!」

挺舉長吸一氣,眉頭擰緊。

「舉兒,」中和二目炯炯,射向挺舉,「『既然是賭,就只能有一個贏家!』你這句話答得好!我們老伍家,人窮,志不可奪!科舉之路,你一定要走下去!也一定要走成功!原因沒有別個,你是老伍家的骨血,你的先祖進士及第,上過殿,面過君,做過官,報過國!兒子,你記住了嗎?」

挺舉周身湧出一股熱血,哽咽道:「阿爸,兒子記住了!」

「兒呀,」中和將手重重按在挺舉肩頭,「說到底,阿爸與這姓魯的賭的不是錢與畫,賭的是一口血氣。你阿爸爭的,也是這口血氣!」

「是哩。」

中和臉色紅漲,拳頭捏緊:「姓魯的此番回來,那個得意,那個顯擺,那個炫耀,那個囂張,你全都看清爽了。八抬轎,大紅包,鞭炮震天響,種種做派,無不是做給阿爸看的!」拳頭再次重重擂在書案上,「想我堂堂生員,竟讓一個暴發戶騎在頭上如此折辱,氣殺我也!」

「阿爸——」

「兒子,」中和打斷他的話,「不瞞你講,昨夜阿爸一宵未眠,總算把事體想透徹了。阿爸可以不介意輸贏,但這口血氣一定要爭。自古迄今,成者王侯敗者寇。阿爸可以認輸,但我們老伍家不能認輸!我們老伍家有你,大清新科生員,今年大比就在眼前,依你實力,中舉指日可待。他姓魯的有啥?膝下不過一個小娘!小娘再能幹,也是碗潑出去的水,成不了出息。」目光炯炯,「阿爸已經擬定戰書,與他再比二十年!」拳頭緊握,目光如電,「我就不信,我們老伍家世代書香,名門之後,還能輸給一個暴發戶!」

「阿爸?」

中和長出一氣,擺手:「好了,阿爸不扯這些,這就回歸正題。阿爸誤在閉門讀死書上,悔之晚矣。」指著書案上的策論,「從這篇策論看,你比阿爸強。此文有立有論,有理有據,堪稱佳作。但它也非完美無缺,行文稍顯死板,書卷氣過足,此乃久居書齋所致。今朝逢集,天氣晴好,你可去集市轉轉。一則活絡腦筋,二則體察風土民情,尤其是市場商情。近幾年朝廷注重商貿,不少達人倡導實業救國,萬一題及這方面,若無體悟,你就寫不活泛。」

「孩兒遵命。」

趕集市自然要叫上順安。

挺舉趕到甫家,他們一家仍在吃早飯,東一個西一個,在院子里或蹲或站。見他進來,三口子盡皆站起。

甫光達朝他笑笑,又蹲下吃。

甫韓氏堆起笑臉走過來,未及張嘴,就遭順安一個白眼。甫韓氏乾笑一下,順勢靠在一棵樹上喝粥。

甫家世代唱戲,傳到順安,門風似乎變了。

與濃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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