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賭氣二十年,好友成冤家

寧波東北有個重鎮,叫牛灣。

牛灣戶逾數千,口逾兩萬,不僅是集貿中心,更是遠近聞名的文化名鎮。牛灣的文化名氣主要來自兩個老戶,一是鎮北馬舉人家,其祖父在道光年間通過鄉試,成為那年大比中寧波府唯一舉人;二是鎮西老伍家,其先祖更進一步,非但中舉,且被乾隆爺欽點進士及第,其事迹可見於寧波府志。

然而,時過境遷,世風漸變,馬家、伍家相繼敗落,尤其是發跡更早的老伍家。

老伍家位於牛灣鎮西,那裡原本只有幾戶人家,後來人煙稠了,漸漸淪為老鎮一角。

老伍家的進士先祖曾在多地做官,但官品清正,為人不拐彎,仕途並不亨通,不久就被排擠到偏遠地方,生平最大的風光是出任惠州知府衙門裡的從六品通判,全權管理過一次治水工程。自此之後,老伍家仕途中落,雖然代代出秀才,卻再無人進舉,自也無緣進京面君了。

老伍家的宅院是那個進士及第的先祖傳下的,正房為雙層木樓,已歷百多年風雨,沐風浴雨的雕花圍欄與窗飾早就朽腐,歷經三次大修,新舊木頭相互交織,原本光怪陸離,但在三年前被中和使人塗抹一層灰褐色的油漆後,倒也清新可人,頗有幾分看相。樓下三間,兩間住人,中間是正堂。樓上三間辟出東西兩間書房,中間擺些琴棋書畫古玩之類,專候文朋墨友造訪。東廂是兩間平房,一間用作廚房,另一間用作餐廳。靠西廂處搭出一排擋雨棚,專門堆放柴草、日雜等物。

常言道,作繭自縛。但作繭自縛的並非只是蠶寶寶,人之一生,無非是在為自己織繭。自一懂事就開始織,越織越大,越織越厚,直到將自己緊緊縛住。你別無出路,要麼掙破它,要麼被它憋死。

作為老伍家的第五代孫,伍中和為自己編織的人生大繭與他的父親、祖父、曾祖父等毫無二致——通過科舉之路重塑先祖輝煌。當然,與他的前幾代列祖列宗一樣,伍中和也是竭力了。兩歲背詩,三歲讀書,五歲學禮,七歲誦詩,十五歲通曉古今,二十歲就通過院試,列榜秀才,成為牛灣鎮為數不多的生員。然而,老天並不酬勤,伍中和以生員身份連進四次貢院,次次名落孫山,每次也只差那麼一丁點兒。

今又大比。

眼見秋闈日期漸漸臨近,伍家上下再次陷入緊張興奮的戰前搏殺狀態。與前番不同的是,兒子伍挺舉已於去年通過督學科試,晉級生員(秀才),與父伍中和一樣取得鄉試資格,此番大比,伍家將是父子同道同場,莫說是在這牛灣鎮,即使在整個寧波府里,也當是個奇觀。

然而,對於久經科場的伍中和來說,越是奇觀,越是謹慎。近半年來,父子二人各自關進書房,雖未達到懸樑刺股的地步,卻也是聞雞誦經,夜半入眠,精進不已。初次進舉的挺舉更是物我兩忘,全身心地投注在戰前的全新刺激中。

伍家閉門謝客,但仍有一戶人家可隨時進出伍門,這就是與伍家相隔半條街坊的甫家。

甫家世代戲班,班主甫光達比中和年長三歲,只是學問有限,每學新戲,不懂之處總來求問中和,久而久之,伍家大小無不是他們家的戲迷,兩家自也往來隨意,親密無間。

這日晨起,天氣濕熱。吃過早飯,甫韓氏麻利地收拾完家務,拿上行頭,匆匆趕至伍家。挺舉妹妹小淑貞已經七歲,正是纏腳年齡。梨園出身、梨園長大的甫韓氏雖為大腳,卻是纏腳高手,不知為多少富貴小姐束過天足,對老伍家的千金她就更上心了。

於小淑貞而言,這已是束足第二天了。甫韓氏小心翼翼地纏,已遭一日苦楚的淑貞強忍疼痛,一雙淚眼緊盯伍傅氏,帶著哭音:「姆媽,能不能不纏呀?」

打下手的伍傅氏背過臉去。

「囡囡呀,」甫韓氏動作麻利地束著纏布,呵呵笑著安撫,「疼過這幾天就好了。熱天腳軟,好纏。要是天冷,纏起來還要疼哩。」

「大媽,囡囡不想纏!」

「傻囡囡呀,你不纏腳,哪能嫁給貴人家呢?」

「囡囡不要嫁給貴人。」

「囡囡命好,一出生就在貴人家,想不嫁給貴人哪能成哩!」

「大妹子呀,」伍傅氏臉上發燙,乾笑幾聲,「我們是小戶,我那口子不過是個窮酸書生,論日子不及你家殷實,離富貴人家交關遠哩。」

「哎喲喲,」甫周氏迭聲叫道,「夫人哪,你這是折煞人哩。我家是下人,哪能跟你這上等人家比哩?不是誇說的,遠近啥人不曉得你家是貴人。老伍家先祖是舉人,進過京師,做過大官,伍老爺學問大不說,二十年前就是生員了。這到少爺,越髮長進了,連續三年,年年入榜,生生是個貴人胚哩。秋闈近在眼前,老爺少爺齊上陣,無論哪位爺登榜,你家就是富貴之家,夫人就是貴夫人,囡囡就是千金小姐。如果他爺兒倆雙雙登榜,天哪——」頓住話頭,巴咂幾下嘴皮子。

「哪裡呀!」伍傅氏聽得心裡樂顛顛的,「不瞞大妹子,他阿爸是指望不上了。連考這些趟,考得泄氣了,不再去讀聖賢書,一門心思鑽進醫籍里,看那樣子,是鐵心當郎中哩。」

「郎中好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唉,也是沒辦法呀。我家沒田沒地,這又沒個營生,幾張口都在等著進食哩。這次秋闈,我家只能巴望挺舉了。」

「哎喲喲,少爺可是了不得。聽我家安兒說,少爺那書讀得好哩,這次秋闈,一準兒榜上題名!」

「真能應上,可就托上你這金口玉言哩。」

「囡囡真乖,」甫韓氏束好足,拍拍淑貞的小腦袋,讚揚她道,「待你天足纏好,你阿哥就榜上題名了。那時節,你是千金小姐,加上這雙金貴足,媒婆兒只怕要踏破門檻哩。」

淑貞含淚笑了。

幾個女人正說話間,順安大步走進,揚手沖幾個女人呵呵一笑,拐上樓梯,走到挺舉書房外,也不敲門,直接伸手推開。

挺舉正在伏案疾書,墨香滿屋。見墨水不多了,順安眼明手快,朝硯台里倒些涼水,拿起墨柱就磨,邊磨邊看挺舉:「阿哥,這寫啥哩?」

「呵呵呵,」挺舉放下筆,「阿爸要我預寫幾篇策論,這正試手哩!」

「嘖嘖嘖,」順安不無佩服地豎起拇指,「阿哥呀,在這鎮上,我最佩服的就是你了!」仰起臉,長嘆一聲,「唉!」苦笑搖頭。

「阿弟作何長嘆?」

「阿哥科場大比,鵬程萬里。嘆我甫順安,與阿哥同年出生,同時長大,雖說也從伍叔習得些許文字,終歸是百無一用啊!」

「阿弟不必泄氣。條條大道通長安,好男兒不見得定要走科舉之路。依我看,你賬頭清,又打一手好算盤,若去經商理財,定可大有作為!」

「阿哥這是鑽進我這肚皮里了。」順安由衷服道,「只是——唉,好婦難為無米之炊,沒有本錢,從商之路遠在天邊哪!」

「阿弟莫愁,」挺舉站起來,兩手重重按在他的肩上,「千里之行,始於足下,儂可先從徒工做起。只要肯下功夫,沒有做不成的事體!」

順安已把墨水磨好,正待應腔,忽聽大街上陡然喧嘩起來。

喧嘩聲由西而東,由遠而近,人們紛紛奔跑,有人扯嗓子大喊:「搶錢嘍,搶錢嘍,魯老爺衣錦還鄉,派發紅包,大家快來搶錢嘍!」

順安耳朵豎起:「阿哥,是魯老爺,魯老爺回來了!」

挺舉微微一笑,重又坐下:「去吧,搶兩個紅包回來!」

「阿哥,走走走,看熱鬧去,反正有的是辰光,你這策論回來再寫不遲!」順安不由分說,一把扯起挺舉,徑奔樓下而去。

就在二人跑出院門時,西間書房門吱呀一聲開啟,中和走出,站在過道上,黑喪臉看向大街。

大街上,魯俊逸上海一行,加上本土迎接隊伍,一溜兒五抬大轎,十幾道箱籠,由寧波埠頭而來,再由看熱鬧、搶紅包的看客前後裹擁,浩浩蕩蕩,瀝拉二里多長。

魯俊逸坐在頭一台轎子里,之後是女兒碧瑤,再後是丫環秋紅,還有兩頂轎子,卻不知坐的何人。坐在前面馬車上開路的是齊伯,一進鎮子,就將獨臂伸進一隻裹著紅布的箱子里,拿紅包,扔紅包。

另一個扔紅包的是魯碧瑤。嚴格來說,她不是扔,而是砸,總是冷不丁掀開轎簾,抓起幾隻紅包,惡作劇般朝人堆里亂砸,還邊砸邊與後面轎子里的丫環說笑應答,嘻嘻哈哈,惹得一群小夥子瘋了般跟在她的轎子兩邊,等著幸運紅包砸在自己頭上,那場面就如古代小姐拋繡球似的。

順安擠往轎子跟前去了,只剩挺舉孤零零地站在土堆上。幾隻紅包沖簾而出,其中一隻破空飛來,剛好落在挺舉肩上,撲然掉地。

挺舉一動不動,顯然對這紅包,甚至對這場面,壓根兒沒有看上,只在嘴角浮出一笑,扭頭拂袖而去。不料剛走兩步,嗖的一聲,又一隻紅包直飛腦後,不偏不倚,將他的秀才帽子打落在地。挺舉吃一大驚,扭頭看去,見面前不遠處站著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