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上海灘錢業大佬衣錦還鄉

單看宅院,就曉得魯俊逸在上海灘的槍勢 混得不錯。

西江路甚是寬大。前些年法租界向西擴張,法國公董局沿縣城北側向西辟出這條主幹道,東西長約十里,寬不下十丈,堪比公共租界中的南京路。

自開闢之日起,此路就成為滬上權貴追捧的黃金地段,前後不過幾年,地價就如火箭般攀升數倍。對尋常人來說,能在西江路上擁有一間斗室已是奢求,魯俊逸擁有的竟是黃金地段里的一座豪宅,南北呈條形,佔地近二畝,前後三進院子,西式建築,中式園林,南北通透,中西合璧,既賞心悅目,又方便實用。

齊伯站在前院的空場地上久久觀賞,稱讚不已:「嘖嘖嘖,俊逸呀,沒想到你這事體做得介大,蓋起介漂亮的宅院,窗上這些玻璃好像是鏤花的呢!」

魯俊逸引他走近那些玻璃,又引他走進門庭里,指給他看大理石地面,笑道:「是哩。那些玻璃,還有這些大理石,全是義大利進口的。人家的工藝好,我們這裡的匠人做不出!」

齊伯蹲下,摸摸大理石地面,細審花紋,點頭道:「嗯,做工真是精緻!」

「齊伯呀,」魯俊逸笑呵呵地看著他,扯入正題,「昨兒錢業公所出點事體,一直忙活大半夜,沒顧上陪你哩。您這十多年一直不肯來上海,這突然來了,想必有啥大事體?」

「是老夫人。」齊伯緩緩應道,「前日後晌,老夫人捎口信給我,要我務必請你回去,越快越好。我一看辰光,班船就要開了,一時尋不到合意人,也是急了,這就自個趕來了。」

「啥事體?」

「不曉得。聽來人語氣,老夫人挺急的,要你馬上回去。別是生病了吧?」

「應該不會。」魯俊逸微微皺眉,「前日有人來,我還問起她來,說是她身體矯健健的。再說,眼下辰光,生意正忙,事體多,我怕走不開哩。」

齊伯望著他,突然說道:「阿秀回娘家了,你曉得不?」

聽到阿秀,魯俊逸的臉色旋即黯淡下來,半晌方道:「曉得了。」

「俊逸呀,」齊伯半是勸導,半是解釋,「講句不該講的,你別是仍在為阿秀的事體生老夫人的氣吧!想想看,你有三年辰光沒回家了,這讓老夫人哪能個想哩?」

魯俊逸勾下頭,沒再吱聲。

阿秀是俊逸妻妹,俊逸與她姐姐阿芝結婚時,她還不到十歲。阿芝在生女兒碧瑤時亡故,俊逸摯愛亡妻,一直沒有續娶。阿秀年歲漸長,音容笑貌越來越像她阿姐。俊逸是極重舊情的人,早晚見到她,就如同見到阿芝,對她關愛有加。阿秀對他先是依賴,後是敬仰,再後生出情愫。前些年裡,二人書信頻傳,俊逸魂牽夢縈,幾乎每月都要回老家一趟,為阿秀買這送那,只差捅破最後那層紙。馬夫人看在眼裡,急在心裡,死活不允這門親事,在關鍵辰光棒打鴛鴦,不顧阿秀苦苦哀求,硬是將她許配他人。俊逸存此芥蒂,連續三年沒再探家,只在逢年過節時禮節性地捎回些許賀禮。

對於這場過節,齊伯清楚不過,輕嘆一聲,進一步解勸:「俊逸呀,老夫人沒把阿秀嫁給你,也是迫不得已。你在乎的是情義,老夫人在乎的是面子。大小姐那辰光鬧得驚天動地,街坊村鄰不知生出多少閑話。這又輪到二小姐了,你讓她的老臉面哪兒擱去?」

魯俊逸正自尋思應對,廳中電話鈴響。

俊逸幾步趕過去,拿起話筒,聽一會兒,道:「曉得了,這就過去。」抬頭看向齊伯,「齊伯,你這先歇著,在院里好好轉轉,我得去錢莊一趟。」

茂升錢莊坐落於老城廂里,位置不錯,生意繁忙。櫃檯前,客戶排成一條長龍,手搖各式扇子,或說或笑,一邊抱怨天氣,一邊耐心等候。

魯俊逸匆匆走進總理室,屁股剛在一張黑皮椅子里落下,協理老潘與跑街慶澤就走過來,哈了腰站在案前。二人跟從俊逸多年,皆是得力人手。老潘年紀五十齣頭,身材矮胖,慈眉善目,話語不多,言必有用。慶澤跟他剛好相反,身材瘦高,眼珠子賊轉,動作幹練,能說會道,天生是個跑街的料。

「是為麥基洋行那批貨嗎?」俊逸掏出隨身帶的摺扇,扇幾下,目光瞟向慶澤。

「是哩,」慶澤的腰稍稍直些,兩眼盯住俊逸,「一共七家報標,四家為合庄報,三家為獨庄報。獨庄這三家,我們算一家,另兩家是善義源和潤豐源。各家標底也都探到了,合庄報的沒過十五萬兩,善義源十六萬,潤豐源十六萬五,我們十六萬三。」

「哦?」魯俊逸合上摺扇,眉頭擰起,「連善義源、潤豐源也都報了?」

「老爺,」老潘湊前一步,「這批是德國貨,質好色全,市場緊俏,所以大家起爭哩。」說著拿出一張清單,「這是清單。」

魯俊逸接過清單,眯眼看一會兒,吸口長氣,看向慶澤:「洋行哪能講哩?」

「在等我們庄哩。」慶澤嘿嘿一笑,「里查德讓江擺渡(prador,買辦)負責標底,我把這人搞定了,要他把幾家獨庄的標底暫先押下,只報合庄的。麥基急等出貨,催問幾次,他頂不住,這在催我哩。」

俊逸閉眼,一會兒後睜開,看向老潘:「有多少利,你算過沒?」

老潘伸出三個指頭:「批銷,三萬兩打底;零售,六萬兩。」

俊逸再次閉目,陷入長考。

就在此時,老潘房間的電話鈴響起來,老潘回身去接電話,不一會兒復走進來,望著俊逸,略作遲疑,道:「老爺,是泰記車總管,說是……說是要在我們茂升存銀十萬兩!」

「哦?」俊逸顯然極是驚愕。

「奇怪,」老潘眉頭擰緊,「泰記與我們向無瓜葛,手中更有惠通銀行,有的是地方存錢,這……」

俊逸眼珠子連閃幾閃,盯住他:「你敢肯定是車總管?」

「絕對肯定,他的聲音我聽得出。」

俊逸長吸一氣,緩緩吐出,轉向慶澤:「慶澤,你這就去,報十七萬!」

「老爺,」慶澤略是吃驚,「太多了吧?他們的底全擺這裡了,我們報十六萬六准成!」

見俊逸的臉色沉下來,老潘白一眼慶澤:「老爺講多少就是多少,有你犟的嘴!」

「好咧,這就去辦。」慶澤咂巴一下嘴,匆匆出去。

「老潘,」魯俊逸微微眯起眼睛,「貨到手後,快刀斬亂麻,儘快出手,在正常售價上把多報的幾千討出來。」復又打開扇子,悠然扇幾下,見老潘仍舊站在那裡,睜開眼,「還有啥事體?」

「老爺,」老潘臉上現出憂慮,「要是我們吃定,必會驚動彭老爺和查老爺。二位老爺都是輸不起的主兒。」

「你擔心什麼?」

「我們……這等於公開向二位老爺叫板,別的倒是沒啥,只怕老爺見面——」

魯俊逸攤開兩手,做出一個怪臉,回覆顯得驢唇不對馬嘴:「正要告訴你哩,老夫人病了,我得回趟老家。」

老潘先是一怔,繼而豁然洞明:「呵呵呵,這步棋妙。老爺回去多住幾日,待回來時,這事體就抖落乾淨了。有誰問起,老爺就可推在我身上,好賴是個說辭。」

「是老夫人真的病了,齊伯親自來叫我。」

「齊伯來了?」老潘有點驚愕,焦急地說,「看來老夫人病得不輕呢!」

「是哩。這就安排晚上那趟班船,包三個艙。」

「三個艙?」

「幾年沒回家了,動靜弄大點兒。」

「呵呵呵,」老潘心領神會,連連點頭,「是得給老夫人撐撐面子。」湊近一步,「老爺,聽說前些日周進卿返鄉,陣勢不小哩,前有鳴鑼開道,後是三頂八抬大轎,沿大街拋紅包,大人娃子擠破頭搶。」

「拋紅包?」俊逸顯然聽進去了,「包什麼了?」

「銅鈿哪。一隻紅包五文銅板,從西街一直拋到東街,怕得摺合幾十塊洋鈿!」

「哼,」俊逸冷笑一聲,「才掙下幾個毛錢,就敢這般顯擺!」

「老爺,我們得蓋他一頭。你跟他同住一鎮,甭讓鄉鄰們看低了!」

「這樣吧,你安排五頂大轎,準備一千隻紅包,每隻紅包封銅鈿十文。至於其他禮品,照老規矩置辦。」

「好咧。」

「另外,單出一張庄票,一萬塊洋鈿。」

「這麼多?送給老夫人嗎?」

「不是。另有用場。」

外灘四馬路一家賭場外面,來上海灘混槍勢的寧波小混混兒章虎顯然運氣不佳,不無沮喪地走出賭場院門,勾頭沿街悶走,時不時地踢飛路上小石子兒解氣。

一個頭戴禮帽、醉醺醺的黑衣漢子晃晃悠悠地照面而來,章虎踢飛的石子正中那人襠上,只聽哎喲一聲,那人俯身蹲下,兩手捂在襠部,腋下一隻黑夾子撲通落地。

章虎看得真切,心裡咚咚急跳,瞄一眼四周,見只有幾個路人,遂飛身上去,不顧一切地揀起夾子撒腿就跑。

那人見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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