賬單上有宇宙機構會計部印戳、出納經理簽名、以及關宏子的印章。
宇宙發獃。
他像是宇宙機構其中一項投資。所有賬單齊集之後,可以做收支平衡表,哪幾項是賺,又何處是蝕,她的青春肯定每年貶值,漸漸成為負資產。
到了實在不堪地步,宇宙機構為著顧全大局,利潤重要,也許可能將她當壞賬那樣撇掉。
宇宙雙手發抖。
賬部又厚又重,關宏子的批語:收入光碟方便查閱。
從此之後,張宇宙化為宇宙機構檔案資料一部分,有必要時,供人參閱。
她怔怔坐下。
她捧起咖啡杯,冷卻的咖啡像一面小小化妝鏡,照出她僵硬的臉容。
門推開,關宏子進來,「咦,宇宙,是你。」
宇宙抬起頭來。
關宏子看到她緊繃著的五官,不禁嘆口氣:「宇宙,誰又得罪你,什麼事令你不高興,動輒使小性子的你什麼時候才願意長大。」
宇宙聽到他的責備,不出聲,輕輕放下咖啡杯,當是什麼也沒聽見。
她調整自己表情:不能太假,所以不要立刻就笑,也不能墨黑臉頰,不如裝有嗔意。
她轉過頭來,「我餓得快要暈厥,真不該穿上束腰。」
關宏子聽得她那樣講,不經釋然,立刻叫秘書定位子吃飯。
「宏子,」她挽起他手臂,「有一種旅行團,專門帶著遊客四處去吃道地美食。」
「你想吃什麼菜?」
「宏子,你我均非粵人,我倆祖籍江蘇浙江,不如返回家鄉,一路吃著走:淮揚小菜,各種糕點,江南人最擅長做糖,嗜甜,故此連聲音都糯,我們就挑這條路。」
宏子被她逗得笑起來,「這不難,嚇得我,還以為你要到青藏一帶去。」
「不,我不吃苦,我挨苦的限額已經爆表。」
「也許年底會有時間。」
「太冷了,秋季吧,就此約好。」
這是宇宙才覺得她一向小覷自己,原來她不是不會遷就,不是不懂敷衍。
一下子把題目扯到十萬八千里以外,替自己解圍。
啊,終於明白什麼叫做混飯吃了。
剛好郭美貞進來招呼,宇宙立刻拉她一起。
多個人陪,吃飯時說說笑笑,時間易過。
反正郭律師可以按時收費,呵,可憐天真的張宇宙還以為郭姐是她的朋友,熱心真誠,隨傳隨到。
天下哪有那樣好人,當一件事好得不似真的,它大抵也不會是真的。
忽然之間,宇宙都明白了。
晚飯她吃了許多,說著讀書時趣事,不但叫關宏子聽得津津有味,連郭律師也感興趣,因為張宇宙平時慣於一言不發,專等別人娛樂她。
回到家,宇宙一關上門,臉就拉下來。
她累得說不出話,那疊賬單!不計利息她生生世世也還不清,從此她得扮一隻快樂小鳥,而且還得不停更新演技,時時給她觀眾意外驚喜。
宇宙撲倒床上。
睡到半夜,她起床嘔吐,傭人已經下班,公寓里只有她一個人。
她喘息半晌,坐在床沿,覺得比繼母更慘,她還有宇宙作伴,宇宙又有誰。
繼母半夜起來,宇宙一定驚醒,輕輕走到她身後,拍打她背脊,「不怕,我在這裡」,繼母總順勢握住宇宙的手,「宇宙,你這一拍我就沒事了,快去睡。」
雖無血緣,母女也相親相愛。
宇宙用熱毛巾敷臉。
關宏子並沒有昏了頭那樣愛上張宇宙,他十分理智,他永遠也從來不曾失去他的清醒與智慧。
宇宙長嘆一聲。
她又怎麼會是他的對手。
第二天清早,她收到一個電話。
「宇宙,我是量子。」
「量子,你在什麼地方?」
「我在你樓下,希望與你一起送花給麗子。」
「你可要上來喝杯熱茶?」
「不用,我在樓下等你。」
宇宙很快出門,一見量子就說:「你氣色好得多了。」
這是真的,量子雖然比從前憔悴,但是衣履整齊,門牙鑲了回去,新理頭髮,口氣清新。
他身後跟著司機與一個年輕端莊的看護,宇宙朝他們點頭招呼。
這次,管理員沒有召警把他趕走。
關量子說:「宇宙,上次擾騷你,真對不起。」
「什麼上次,我都不記得。」
他已經買了花,是一束小小紫色毋忘我。
「這個花,名字真好。」
經過花檔,宇宙下車,親手選了洋水仙,寄意濟慈詠水仙調:美好的水仙花,我們哭泣,因見你早逝,像旭日尚未抵達中午。
宇宙忽然落淚。
量子輕輕說:「宇宙,你對我們兄妹最親善,我們永遠感激你的慈心。」
宇宙說:「量子你太客氣。」
「你沒有看低我倆。」
「我是什麼人,人家不小覷我就很好。」
到了目的地,他們獻上鮮花。
量子問:「宏子可有來過?」
宇宙不出聲。
「他這個人,拿得起放得下,我最佩服他。」
也只能這樣講。
「宇宙,有時間喝杯茶嗎?」
宇宙點點頭。
她問:「目前生活如何?」
「我與看護蔣珠歡將要結婚,歡,過來,與大嫂說幾句。」
那秀麗的看護走近,量子握住她的手。
她笑著叫聲大嫂。
宇宙有意外之喜,「量子,你也會秘密行動。」
「這件事大哥也贊成。」
「那我放心透頂。」
珠歡說:「大歌送了厚禮。」
量子說:「那不過是他的九牛一毛。」
宇宙笑:「由我來替你們裝修新居。」
「我們只需要幾件簡單傢具。」
「歡已懷孕,還是對孿生兒。」
「嘩,」宇宙大樂鼓掌,「要置兩套洗衣乾衣機,以後關家可熱鬧了,」又說:「不過,需搬得遠遠,莫教孩子們受大伯影響。」
量子也笑,「你想法與我一模一樣。」
這一頓下午茶喝得十分高興。
量子臉上一點不愉快的形跡都沒有了,他真的全部遺忘了嗎?
他感喟地說:「宇宙,只有你才懂得與宏子相處。」
「他對我很好。」
「宏子不會愛人,他甚至不愛他自己。」
宇宙當然漸漸明白,宏子眼中最重要的,是人人賴以為生的金錢。
「我沒有資格說宏子,尤其在你面前,你是大嫂。」
「心事不妨直說。」
「到了今日地步,夫復何言。」
宇宙忽然問:「你說,量子,我倆可否鼓起餘力勇氣出外找一份工作?」
量子抬起頭,露出詫異神色,「你說什麼?」
「自食其力。」
量子看著她,「你是指查看報上聘請廣告應徵工作?」
不錯,看到合適工作用紅筆圈起,逐間公司寄上履歷及自我介紹,等候約見面試。
量子這樣答:「我年紀大了。」
換句話說,他不願嘗試。
張宇宙呢,她也已失去勇氣。
——每天晨早七時多,出發往工作崗位,颳風下雨,擠公路車上,滿車廂都是蒼白厭倦的面孔,整個車卡洋溢著體臭汗臭。
回到辦公室,有事做事,沒事裝有事,打躬作揖,是是是,對對對,月底領取薪酬,支付生活費用。
宇宙忽然低下頭,「我年紀也大了。」
量子感慨:「宇宙,如果同宏子態度,同你一樣,我就幸福得多。」
宇宙忽然笑,「我何嘗不是這樣想,量子,與你講話坦率得多。」
「你說這是宏子的成功抑或失敗?」
宇宙肯定地說:「成功,宏子做什麼都是成功的。」
他們分手之前,宇宙祝福量子及他的未婚妻。
下午,郭律師帶來糕點招呼同事,然後她坐下來,打開公事包,取出一疊文件。
她問宇宙:「記得這份合約嗎?」
宇宙啊地一聲,她都忘記這份婚前合同,滿以為發生那麼多事,關宏子與張宇宙已有一定了解,不再需要法律約束。
但是很明顯,宏子一是一,二是二,決不含糊。
「簽署後可安排婚期。」
「這份合約,對我可有益處?」
「絕對有利。」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因為我需對我專業負責。」
幸虧她沒有說因她是張宇宙的朋友。
郭律師把文件翻到最後一頁,「請在這裡及這裡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