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篇賞析 次北固山下/王灣

同樣,「江春入舊年」也是如此,春天來了,舊年也就過去了,不過用了「江春」,更用了「入」字,非常新奇。

客路青山外,行舟綠水前。

潮平兩岸闊,風正一帆懸。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

鄉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

詩的題目是《次北固山下》。北固山,在今江蘇鎮江北面的長江邊上,三面環水。作者乘船路過這裡,天色已晚,就泊舟山下,住了一晚。「次」,是臨時駐紮的意思。這個字,在先秦典籍如《左傳》《禮記》等書中經常用到,《禮記·檀弓上》鄭注就說:「次,舍也。」那麼,「次北固山下」,就是停泊在北固山下。之所以在這裡要費這麼多精神去解釋「次」字,是因為看到一些賞析文章,把這首詩講成是行船中所見。比如有的人明明已經說是泊舟於北固山下所作,說著說著,又說是作者在歲暮殘臘,連夜行舟。只圖說得痛快,全然不顧前後矛盾,更不顧是不是真正理解了詩意。

什麼樣的詩才算好詩?從意境和字句結構上講,主要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渾成,沒有哪一句特別好,特別突出,但全詩意境高遠,字句流暢,讀起來驚心動魄或賞心悅目;另一種是有警句名言,即陸機《文賦》中所說的「立片言以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比如杜甫《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中的「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白居易《賦得原上草送別諸王孫》中的「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等即是。當然,警句之外的其他字句也不能太弱,要能與之相配,共同構成一個完美的整體,不然,就會像後人形容謝靈運等人的詩有佳句而無全篇了。

這首詩寫的是在泊舟北固山下休息了一晚上,第二天的拂曉時分所見。

王灣的這首詩,顯然屬於後一類。這首詩的警策,就是頸聯「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殷璠《河嶽英靈集》說「『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詩人已來,少有此句」。明胡應麟《詩藪·內篇》說「海日」一聯「形容景物,妙絕千古」。與王灣同時,既是名相,又是名詩人的張說,把這兩句親手題寫在政事堂上。那麼,這兩句詩究竟好在哪裡呢?

「潮平兩岸闊」,寫長江的寬闊,沒有什麼歧義。只是有人說「闊」字本當作「失」,也就是寬得連兩邊的岸都看不見了。其實「失」表面看起來似乎更像形容長江的寬闊,但一是失實,因為長江還沒有寬到那個程度,二是仍然不合事實。兩岸都「失」到看不見,除非是把船停在江心,大概再另類的船夫,都沒有這樣停船的,所以,還是「闊」字好。

「客路」,是歸家的路。「青山外」是言其遠,言其長,言其不可望更不可及,為詩的思鄉主題和末尾的感嘆預留伏筆。「行舟」,不是正在走的船,就是船。古人這樣的用法很多。有一點像我們今天說「飛機」「跑車」,不能理解為「正在飛著的機」和「正在跑著的車」是一樣的。當年和我的老師王文才先生一起出去考察,他一路上寫了些詩,也念給我們聽,久了,差不多都忘記了,但還記得在奉節,也就是三峽的瞿塘峽口所寫的一句詩「行舟小泊瞿塘口」,這「行舟」,也是停泊下來了的。所以「行舟綠水前」,就是船停泊在綠水前的意思。

「風正一帆懸」,也是許多人講錯了的一句。「風正」被講成了「順風」,而且還是「和風」,這樣,才能「一帆懸」,說是船帆高高地端端正正地掛起的樣子,而且,這船,又說成了作者乘坐的那一艘。這裡又有一個常識問題,船在停泊的時候,帆一定是落下來了的。所以作者所說的,應該是看到江中駛過的另一艘船的帆。那麼「懸」字怎麼講呢?當然不是「端端正正高掛著的樣子」,而且還特別交待是「沒有被和風吹成鼓形的帆」。你知道山水畫是怎樣畫船的嗎?近處的船纖毫畢現,中景的船勾其輪廓。最妙的是遠處煙波浩淼中的船,是只畫帆,帆下面不畫船的,這就是「一帆懸」。遠遠望去,能看見的確實是帆而不是船。

所謂名言名句,主要也有兩種情況。一是意思警策,比如「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等。一種是語言鍛造精美,比如「香稻啄余鸚鵡粒,碧梧棲老鳳凰枝」(杜甫《秋興八首》之一),並沒有什麼高深的含義,就是把本來應該是「鸚鵡啄余香稻粒,鳳凰棲老碧梧枝」這樣平平常常的話,組織得別有趣味而已。「海日生殘夜」,基本上屬於後一種。

「海日生殘夜」,簡簡單單的道理,夜殘了,也就是夜盡了,太陽就慢慢地升起來了,但語言很美,讀起來很舒服。不必像有的人講的東邊的太陽升起來了,回頭一看西邊,夜還殘著呢。

「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是鍛造得非常優美的兩句詩。

結尾兩句很平常,但是是全詩的主題所在,作者整首詩要表達的就是濃濃的思鄉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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