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悟道

在外面混了一年的王守仁終於帶著老婆回了北京。剛一回來,父親王華就用警惕的眼睛審視著他,唯恐他繼續干那些奇怪的事情,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自己的兒子變了,回家之後除了看書還是看書。

他十分滿意,終於放下了心頭的大石。

王華犯了一個天真的錯誤,因為王守仁讀的只是朱熹的書,他讀書的動機也一如以往——做聖賢。

不久之後,另一件怪事發生了。

王華突然發現,王守仁從書房失蹤了,他怕出事,連忙派人去找,結果發現這位怪人正待在自家的花園裡,看著一枝竹子發獃,一動不動。

他走上前去,奇怪地問道:

「你又想幹什麼?」

王守仁壓根就沒有看他,眼睛依然死盯著那根竹子,只是揮了揮手,輕聲說道:

「不要吵,我在參悟聖人之道。」

王華氣得不行,急匆匆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大叫: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王守仁依然深情地注視著那根竹子,在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他和這根不知名的竹子。

王華不理解王守仁的行為,但是大家應該理解,有了前面的哲學課打底,我們已經知道,王守仁先生正大踏步地前進在聖賢之路上,他在「格」自己家的竹子。

「格」竹子實在是一件很艱苦的事情,王守仁坐在竹子跟前,不顧風吹雨淋,不吃不喝,獃獃地看著這個有「理」的玩意兒。

「理」就在其中,但怎麼才能知道呢?

懷著成為聖賢的熱誠和疑惑,王守仁在竹子面前守了幾天幾夜,沒有得到「理」,卻得了感冒。

王守仁病倒了,在病中,他第一次產生了疑問:朱聖人的話是對的嗎?

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守仁格竹,但這絕不僅僅是一個故事,在故事背後,還有著一個人對未知的執著和探索。

王華受夠了自己兒子的怪異行為,他下達了最後通牒,你想研究什麼我都不管,但你必須考中進士,此後的事情任你去做。

王華沒辦法,畢竟他自己是狀元,如果兒子連進士都不是,也實在丟不起這個人。

王守仁考慮了一下,認為這個條件還不錯,便答應了,從此他重新撿起了四書五經,開始備考。

聰明人就是聰明人,王守仁確實繼承了王華的優良遺傳基因,他二十一歲第一次參加鄉試,就中了舉人。老爹終於露出了笑臉,打發了前來祝賀的人們之後,他高興地拍著兒子的肩膀說道:

「好小子,明年必定金榜題名!」

可是事實證明,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畢竟是靠不住的,王守仁先生常年累月干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臨考前惡補只能糊弄省級考官,到了中央,這一招就不靈了。

之後弘治六年(1493)和弘治九年(1496),王守仁兩次參加會試,卻都落了榜,鎩羽而歸。

父親王華十分著急,王守仁自己也很沮喪,他沒有料到,自己想當聖賢,卻連會試都考不過,心裡十分難過。

換了一般人,此刻的舉動估計是在書房堆上一大堆乾糧,在房樑上吊一根繩子,再備上一把利器,然後拚命讀書備考。

可惜王守仁不是普通人,他經過痛苦的思索,終於有所感悟,並做出了一個決定。

為了得到父親的支持,他又一次去找父親談話。

「我確實錯了。」

聽到這句話,王華欣慰地笑了:

「以你的天分,將來必成大業,落榜之事無須掛懷,今後用功讀書就是了,下次必定中榜。」

發完了感慨的王華高興地看著自己的好兒子,按照通常邏輯,王守仁應該謝禮,然後去書房讀書,可是意外出現了。

王守仁不但沒有走,反而向父親鞠了一躬說道:

「父親大人誤會了,我想了很久,適才明白,落榜之事本來無關緊要,而我卻為之輾轉反側,憂心忡忡,為此無關緊要之事煩惱不已,實在是大錯。」

王華又一次發懵了,可是王守仁卻毫不理會,繼續說道:

「我以為,書房苦讀並無用處,學習兵法,熟習韜略才是真正的報國之道,今後我會多讀兵書,將來報效國家。」

說完這幾句話後,他才不慌不忙地行了一個禮,飄然而去。

面對著王守仁離去的背影,剛剛反應過來的王華髮出了最後的怒吼:

「你要氣死老子啊!」

王守仁沒有開玩笑,在二十六歲這年,他開始學習兵法和謀略,甚至開始練習武藝,學習騎射。

當然了,最終他還是給了自己老爹幾分面子,四書五經仍舊照讀,也算是對父親的些許安慰。

就在這日復一日的學習中,王守仁逐漸掌握了軍事的奧秘和非凡的武藝,此時武裝他頭腦的,再不僅僅是四書五經、聖人之言。文武兼備的他已悄悄地超越了很多人,對於他們而言,王守仁已經變得過於強大。

就這麼過了兩年,半工半讀的王守仁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三次會試,這一年他二十八歲。

要說這位王守仁的智商真不是白給的,他這麼瞎糊弄三年,竟然還是中了榜,而且據他父親調查,原先他的卷子本來被評為第一名,可是有人走了後門(招生黑幕),一下把他擠到了二甲。

不過這也無所謂了,王守仁總算是當了官,沒給他老爹丟臉,可惜他沒有混上翰林,直接被分配去了工部(建設部),但根據工作日誌記載,王守仁不算是個積極的官員,他從來都不提什麼合理化建議,也不當崗位能手,卻認識了李夢陽,整天一起研究文學問題。

這是一種令人羨慕的生活,但在光鮮的外表下,王守仁的痛苦卻在不斷地加深。

他的痛苦來源於他的追求,因為他逐漸感到,朱聖人所說的那些對他似乎並不起作用,他今天「格」一物,明天又「格」一物,「格」得自己狼狽不堪,卻毫無收穫。

而一個偶然的事件讓他發現,在朱聖人的理論中,存在著某些重大的問題。

這裡先提一下朱聖人理論中最為重要的一個觀點,說起來真可謂是家喻戶曉,鼎鼎大名——「存天理,去人慾」,這句話在實際生活中的運用則更為著名——「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這句話曾經被無數人無數次批倒批臭,我就不湊這個熱鬧了,但還是有必要解釋一下這句話的真實意思,因為很多人可能並不知道,這也是一個深奧的哲學原理。

大家要知道,朱聖人的世界和我們的是不同的,這位哲學家的世界是分裂成兩塊的,一塊叫做「理」,另一塊叫做「欲」。

朱聖人認為「理」是存在於萬物中的,但卻有著一個大敵,那就是「欲」,所謂「理」,是宇宙萬物的根本規律和準則,只要人人都遵循了「理」,幸福的生活就來了,那好處多了去了,天下安定了,世界和平了,宇宙也協調了。換在今天,這玩意兒還能降低犯罪率,穩定社會,那些翻牆入室的、飛車搶包的、調戲婦女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會統統地消失。最終實現和諧社會。

可是「欲」出來搗亂了,人心不古啊,人類偏偏就是有那麼多的慾望,吃飽了不好好待著,就開始思考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搞得社會不得安寧。

所以朱聖人的結論是,要用客觀世界的「理」,去對抗主觀人心的「欲」,而這才是世界的本原。

通俗地說就是,為了追求理想中的崇高道德,可以犧牲人的所有慾望,包括人性中最基本的慾望。

這是一個對後世產生了極大(或者說極壞)影響的理論,到了明代,這套理論已經成為了各級教育機構的通用教材,也是大明王朝各級官僚們的行為法則和指導思想,在那個時候,朱聖人的話就是真理,沒有多少人敢於質疑這套理論。

可是王守仁開始懷疑了,這源於一件事情的發生。

弘治十四年(1501),王守仁調到了刑部(司法部),當時全國治安不好,犯罪率很高,大案要案頻發,他便從此遠離了辦公室的坐班生活,開始到全國各地出差審案。

但是審案之餘,王大人還有一個愛好,那就是四處登山逛廟找和尚道士聊天,因為他「格」來「格」去,總是「格」不出名堂,只好改讀佛經道書,想找點靈感。

不久之後,他到了杭州,在這裡的一所寺廟中,他見到了一位禪師。

據廟中的人介紹,這位禪師長期參佛,修行高深,而且已經悟透生死,看破紅塵,是各方僧人爭相請教的對象。

王守仁即刻拜見了禪師,他希望得到更多的啟示。

可是他失望了,這位禪師似乎沒有什麼特別,只是與他談論一些他早已熟知的佛經禪理,他慢慢地失去了興趣。而禪師也漸漸無言,雙方陷入了沉默。

在這漫長的沉默之中,王守仁突然有了一個念頭。

他開口發問,打破了沉寂。

「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