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四章

得悉母親的死訊時,鄧朝露剛剛跟秦雨見了面。

鄧朝露沒地方可去。那天她從庫管處衝出來,原以為可以去的地方很多,結果發現,她真是沒地方去。偌大一個世界,居然沒有一塊地方能收留她,供她喘口氣。是的,喘氣。突然曝出的驚天秘密打翻了她的世界,對世界的驚訝令她喘不過氣來,像溺水了般,急切地想找到一個地方,緩緩勁透透風,然後搞清世界到底發生了什麼。

鄧朝露一氣衝出了峽谷。站在峽口,天還沒亮透,黎明前那陣黑暗讓整個川里峽里憋足了死氣,罩滿了暗氣。整個氣壓在她身上,站都站不住。掃一眼周圍,確定無人,鄧朝露猛地放開嗓子,沖黑漆漆的夜狼嗥一般哭起來。

爸,爸,他是我爸,他果然是我爸!鄧朝露心如刀絞。

媽呢,媽又是誰?鄧朝露冷不丁地打出一個寒戰,哭聲猛地止住。

媽是鄧家英,不能是別人,不能啊!

她必須去一個地方,這個地方能暖住她,不再傷害她。這個地方能把她無處寄放的靈魂先安放下來,讓她緩一緩,緩過勁兒來。

鄧朝露感覺在一條河裡溺了二十多年,溺得她好累好累。現在河幹了,暗礁滾石全露出來。那些鋒利的石塊,正在尖銳地劃著她的心。

她流了好多血,她快要死了,活不下去了。她年輕的身體真是撐不住這些,一雙眼睛更是看不透人世間這諸多的荒謬、混亂、無恥、沉淪,還有道貌岸然。她原來認為崇高的,全都轟然倒塌,原來以為神聖的,卻都又沾滿了污垢。黑暗無處不在,陰冷隨時襲來,她的世界被一點點地摧毀。事業,親情,愛情,居然在灰暗的現實面前全敗下陣來。

她狼狽不堪,她無處可逃。她必須找到一個乾淨的地方,她要救自己!

可天下哪有這樣一個地方?

天亮之前,鄧朝露又邁開了步子,她沒地兒可去,腦子快要爛掉了,還是想不到要去什麼地方。這個時候有一些面孔閃出來,青年洛巴,同學宋佳宜,後來又閃出秦雨。

哦,秦雨。

鄧朝露往山的方向奔了,奔到一半才發現,那不是山的方向,是河的方向,她已聞到雜木河的氣息了,冰涼的水,青草上的露珠,還有淡淡的牛糞味。還有,還有水裡月亮的味道……

鄧朝露是在半山腰處遇見秦雨的,不光是秦雨,邊上還多出兩個人,青年洛巴和宋佳宜。

「下面打了電話來,我猜想你沒別處可去,一定還是這裡。」宋佳宜說著話撲過來,一點也不忌諱。這個曾經被愛和理想傷透的女人,帶著諸多茫然來洗滌心靈的女人,現在已經被流域漂洗得無比透徹,這從她臉上便能看出來。

鄧朝露一把抱住宋佳宜,孩子般哭起來。

「不哭,不哭,這是好事啊,露,是好事,幹嘛要掉眼淚。」宋佳宜一邊拍打著鄧朝露肩膀,一邊說。

鄧朝露的哭聲更響。原因是她看見了秦雨,那張英俊的臉早已不再,黑了,瘦了,也蒼老了,頭髮長得跟野人一樣,衣服更是髒得如同毛氈,整個人就像一個乞丐,哪還有半點書生氣。

「別哭啦,讓他看見,多不好意思。」宋佳宜對著她耳朵,悄悄說,說完還咧了下嘴。鄧朝露居然真不哭了,抹掉淚,傻兮兮看著眼前幾個人,好像她不知道剛才為什麼要哭。

洛巴還如往常那樣,像看天上星星一樣看著鄧朝露。對他來說,鄧朝露無論是哭,還是笑,都那麼聖潔那麼美好。在洛巴看來,鄧朝露的痛苦是滑稽的、愚蠢的,也是不可靠的,如風吹過來的沙。洛巴覺得漢人們真是可笑,常常把一些在他們看來根本不必在乎不必理會的東西當成經文一般去念,念著念著又念成了咒語,反壓在心上。風吹過來的沙,雨一淋水一衝,沒了。那是浮在臉上的臟,外表劃破的痛,不該讓它殃及心靈。

「擦乾淚吧,風過了雲就要散,讓太陽看著你笑。」洛巴說。

鄧朝露感激地看了洛巴一眼,什麼時候,他都是一劑湯藥,總能讓你的心舒坦下來,怪不得佳宜能在這裡療好傷,能把義工做得這麼火熱這麼有激情。

「你是離不開山的,我知道。」秦雨也不能只沉默不說話,笑說一句,走過來想牽住鄧朝露的手。鄧朝露還有幾分彆扭,宋佳宜又笑了:「到底是離不開山還是離不開人啊,說清楚。」

秦雨惡惡地瞪一眼宋佳宜,伸出手,強行拉住鄧朝露:「山能聽懂你的哭,哭吧,沒事的,我也常哭呢。」

這話猶如一股清泉,給絕境中的鄧朝露送去清凌凌的甘甜。說來也是奇怪,那麼多委屈,那麼多撕心裂肺的事,見了他,全沒了,竟連最痛最痛的地方也不痛了。

怯怯的,將手交給秦雨,低著頭,往前走了。

身後突然響來蒼涼悲轉的笛音,那是青年洛巴的笛子。無數個夜裡,洛巴用自己的笛聲喚醒這河,這山,這草原。

可草原它是越來越聽不到了。

沒有了翅膀,雄鷹它怎麼飛翔

沒有了牛羊,我的草原好空蕩

沒有了雪山,我的靈魂無處安放

沒有了河流,高山不再讓人仰望

洛巴的歌聲還在空中飄蕩,白房子那邊突然奔下一個人來,跌跌撞撞到了秦雨他們跟前,氣也沒喘勻便說:「不好了,鄧處長她……」

鄧家英走了!

花圈,白布,黑帳。淚水,哀樂,還有無盡的悲傷。

鄧朝露比路波去世時稍微好一點,眼裡儘管拉滿了霧,布滿了哀,但還是有一股堅定在裡面。其實這不是堅定,是人在不斷的災難面前獲得的一種力量,這股力量支撐著她,讓她沒有在見到母親遺體那一刻倒下。老王頭這次當仁不讓擔起了全責,將葬禮做主安排在了庫上。流管處副處長毛應生跟他理論,他居然罵:「想奪權啊,等我哪天死了你再奪。」毛應生憤憤不平,他哪是奪權,他是想把鄧家英遺體「請」到山上,請到她生前工作過的地方。結果老王頭說:「她沒在庫上工作過,你問問這山,問問這壩,還有那條河。」

喪事辦的隆重而又簡樸。一個人的死去既是那麼悲哀的事,又那麼平靜。英年早逝也好,突然離去也好,總之,一個生命不在了,她把很多話題留在了世上,又把很多話題帶走。人們在互相表示惋惜的同時,也用另一種坦然寬慰活者。生命的來來去去本就是件平常的事,沒必要讓它呈現出詭異的狀態。

吳天亮來了,老書記柳震山的兒子兒媳還有孫子孫女全來了,地主五斗家也來了人。市裡各單位還有省里一些部門,也都送來了花圈和挽幛。這樣的場面,這樣的追思,應該能讓逝者安息的。

難壞的是苗雨蘭。出事後,苗雨蘭匆匆離開,害怕庫管處的人不放過她。半路上又跟吳天亮打電話,結果電話里被吳天亮狠狠訓斥一頓。吳天亮跟她約法三章,第一,不能在葬禮上出現。第二,要她馬上回省城,向上級部門做檢討。第三,也是最致命的一條,讓她好好想想,這輩子到底欠了別人多少。

他們的女兒吳若涵一開始是不關注此事的,死的人跟她沒關係,她才懶得關注呢。可是很快便聽說,她的丈夫秦雨當天便陪著鄧朝露,從山下奔到峽里,而且還長跪在鄧家英靈前不肯起來。吳若涵怒了,當下便叫了車,殺氣騰騰直奔峽谷而來。結果半道上遇見一個人,那人只說了一句話,吳若涵就心虛地回去了。

那人是青年洛巴。

他說,你滿身穢氣,如同鬼怪,去了峽里,不怕神靈把你收走?

吳若涵當然怕。

怕這個字,是從某天早上突然跳到吳若涵腦子裡的。之前,對這個世界,吳若涵是不怕的。她覺得世界不過她手裡一個玩具,想怎麼擺布就怎麼擺布。哪怕是在法國出了那些事,她也沒怕,包括跟尼克上床,她都不怕。怕什麼呢,女人就是要跟男人上床的,她喜歡法國,為了留在法國,她當然可以採取一些特殊手段。至於後來惹出那麼多事,她認為純屬意外,而且這些意外有人替她擺平,根本不用她操心。

她操心的,就是怎麼把自己的傷養好,實在養不好,就用刺激的東西來麻木。

這東西就是白粉!

可是某個早上,吳若涵的世界發生了變化,這次不是開玩笑,是極認真的。怕這個字,第一次從天上掉下來,重重地砸中了吳若涵。

那天早上也沒啥特別,要說跟往日有啥不同,就是她的父親吳天亮回來了。當時吳若涵剛剛起床,還沒洗漱呢,披頭散髮,狀如野鬼。昨晚又熬夜,跟兔子他們幾個到一家叫「錦繡河山」的夜總會泡吧,無非就是K歌拼酒,然後……吳若涵最近迷上了一種叫「慢搖」的運動,酒拼到飄忽的程度,再吸幾口白粉,那種感覺就上來了,騰雲駕霧,更像嫦娥奔月,由不得自己,非要飛起來。一片狂歡中,跳上舞池中心高高的檯子,衣服一掀,露出性感的腰還有結實的臀,扭啊扭,一頭長髮散亂成比瀑布還妖媚還奔放的黑,如同中毒了般,把身體扭成各式各樣的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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