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章

夜已經很深,可秦雨怎麼也睡不著。

白天發生的事擾亂了他,讓他歸於草原的心再次凌亂。這次下來,秦雨下決心是要忘掉一些事的,不能老被它們糾纏,得把注意力集中起來,認認真真做點事。這些年,秦雨感覺自己的專業不是在進步,而是在不斷荒廢,走下坡路。許多要鑽研的課題,要麼鑽研不了,要麼中間走調。一些該沉下心尋根問底認真探究的課題,被搞得潦潦草草,粗暴而且極不負責地下了結論。這不是科學精神,科學正在隕落,正在變為工具,正在被那些別有用心的人利用。

作為一個曾經有遠大抱負的青年,一個專業工作者,秦雨感到迷茫,心中有股說不出的痛。是什麼讓科學變成了這樣,又是什麼在一點點地吞噬著他們心中的理想,還有為理想奮鬥的精神?

秦雨腦子裡一次次閃出岳母苗玉蘭的臉來,這些年,秦雨的成長受苗玉蘭影響很大,是苗玉蘭通過關係,將他從祁連深處的白房子調進了省城,把他從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頭扎進學問堆的書生拉進了省城繁華的生活中,也是苗玉蘭,不停地用一些世俗而又非常實際的人生哲學改變著他對人生、對世界的看法。一度,秦雨認為自己以前是錯的,迂腐的,差點又步父親老路。他曾跟苗玉蘭明確無誤地表態,做學問真是沒有什麼意思,遠不如做領導痛快。苗雨蘭欣喜若狂,以為拯救了他,當即表態,只要聽話,只要乖,她會不惜代價為他安排。

安排。暗黑的夜裡,秦雨像咀嚼堅果一樣咀嚼著這兩個字。

後來秦雨想到了愛情。哦,愛情。較長的日子裡,秦雨都以為自己跟愛情無關了。這個美好的字眼,從他發現那張照片時就已死了。愛情,哼,不過是謊言,不過是自欺欺人。但是這夜,秦雨控制不住地又想到了這個詞。

我真的背叛了她,我真是一個勢利小人,趨炎附勢,拿愛情當交易,拿婚姻做跳板?秦雨覺得不是,真不是,可為什麼他們都那麼說?白天里朗剛還有多扎的話又響在他耳邊,讓他覺得整個夜晚都響徹著一種聲音,轟轟隆隆,輾軋在心上,聲討、譴責、鄙視、詛咒。為什麼啊,秦雨覺得冤,覺得憋氣、堵,可上哪兒去申冤呢,又向誰道出他心中的苦水?

他苦啊——

跟吳若涵結婚後,秦雨發現人們看他的目光變了,對待他的態度也跟從前大不一樣。以前在所里,人們稱他秦工,剛畢業的大學生則恭敬地稱他老師或前輩,老葉他們呢,喚他小秦。這些稱呼真實自然,如同山間的風,河裡的水,沒有偽裝,沒有虛假。但是婚後,人們一窩蜂地將稱呼改為官銜,秦雨目前擔任中心第二研究室主任,於是跟岳母苗玉蘭一樣,所里上下改口稱他秦主任。這稱呼令秦雨不安,也令秦雨惶恐。不是說他怕人們恭維他的目光,而是這稱呼,有可能意味著他專業生命的結束。

有些東西是會毀掉人的,儘管它看上去很耀眼,聽上去很悅耳。

秦雨冷不丁地連打幾個冷戰。後來他又想,難道這一切,真是自己的宿命?如同白日里朗剛怒氣十足地罵他,他是一個投機主義者,一個用婚姻交換未來的人?

哦,婚姻。躺在床上,耳邊是久久不息的山風,一吼兒接著一吼兒,還有遠處松濤的聲音。心裡,卻是對婚姻一次次的詰問。我為什麼要娶她,為什麼啊?以前秦雨很少向自己發問,對婚姻,對命運,似乎總是缺少思考,很有點唯命是從的意思。他這一生,聽母親聽慣了,母親的話到了他這裡,就是聖旨,就是不可能再變的選擇。而現在,秦雨卻對母親楚雅產生了深刻的懷疑。

人是不能久長地庇護在一棵樹下的,那樣,你身上就全成了樹投下的影子,沒了你自己。

不由得,在這個極端失眠的夜裡,秦雨想到了另一棵樹,父親。

父親是很少關心他的,記憶里,父親留給他的,除了罵,就是批評,就是苛責,就連這些,也是少而又少,零零星星,串不成線。一個不懂感情的人,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這是秦雨對父親的評價。在這個家裡,父親極像個偷窺者,躲在暗處,躲在他和母親看不見的地方,冷眼旁觀著他們。用沉默和冷視對付著他們,其實那是抵抗,秦雨懂的。父親用他特有的方式,用隻言片語,將他和母親看似完美的生活打碎,用瓦礫一樣尖銳無情的語言,在他們的心裡划出血來。父親對他的批評或是責罵,多是在事業上,比如他從白房子調回省里,比如他一心要去苗玉蘭所在的生態治理中心,父親就會從角落裡跳出來,用堅硬的姿勢反對他。反對不起作用,其實父親的反對很少有起作用的時候,秦雨打小就習慣了一種生活,那就是按父親反對的方式去做人做事。這是母親的功勞,還在他不大懂事的時候,母親就一再提醒他:「他要丟下我們,要丟下我們啊,過他的好日子去,這個壞人。」後來再大點,秦雨能懂善惡的時候,母親會不停地教唆他:「險惡啊,他這人有三顆心,一顆也沒在我們身上。」「你瞅瞅,對別人多好,對自家老婆孩子呢,那張臉何曾沖我們笑過?」母親用更通俗的語言解釋。

的確沒有笑過,父親是一個不會笑的人,秦雨長這麼大,還沒看到一次父親的笑臉,倒是母親,不論多苦多難,總是用笑臉來安慰他,鼓舞他。這樣的成長環境,就難怪秦雨會那樣對待父親了。

但是這晚,秦雨卻想起了父親跟他關於婚姻的一場對話。

婚事訂下後母親楚雅正張羅著為他娶親的某一個晚上,仍住在小二樓不肯回家的父親突然把他叫去,非常嚴肅地說:「我們得談談。」

「那就談唄,又不是沒談過。」秦雨對父親的嚴肅視而不見,他已習慣用這種不冷不熱的態度對付父親,口氣中甚至帶點陰陽怪氣。

「你要認真點。」父親警告他。

「我難道不認真嗎,怎麼才算認真?」秦雨有點惡作劇地笑了笑。

父親恨恨瞪了他一眼,有點無奈地說:「好吧,這次我要跟你談談婚姻。」

「婚姻?」秦雨差點笑出聲,他沒想到父親居然也會跟他談婚姻,這簡直是一件滑稽的事,他的兒子都要結婚了,他才記起跟兒子談談婚姻。況且秦雨的印象里,父親除了學術,除了祁連,幾乎沒什麼談的。吃喝拉撒,柴米油鹽,婚喪嫁娶,這些在別人眼裡既急迫又重要的事,到了父親這裡,就變得庸俗,不值一提。父親是跟他談過吳若涵,反對他跟吳若涵戀愛,可他拿不出理由,只是武斷地告訴他,不能跟吳若涵戀愛。這樣的話秦雨難道也要聽?

「你笑什麼,有什麼可笑的?」父親顯然不高興了,他最煩秦雨凡事不當事,缺乏嚴肅認真的態度。秦雨只好往端正里坐了坐:「好吧,我正要告訴你呢,我跟若涵馬上要結婚了,這是我和母親的決定。」

「不談你母親!」父親嚴厲地打斷他。

秦雨搖了搖頭。他曾經提醒過母親,這事得徵求一下父親的意見,最起碼應該提前告訴他。母親極為不屑地說:「告訴他,你指望他給你出錢還是出力?雨兒你別傻了,他不添亂就好,你就當沒他這個父親。」

現在看來,母親是對的,有些事真沒必要讓父親知道,更別指望他會為你做什麼。一個容易給別人添堵的人,秦雨想起自己將來的岳父、谷水市委書記吳天亮曾經說過的話。

父親咳嗽了一聲,用以緩和他和秦雨之間的氣氛,然後喝了口水,道:「當然,談婚姻之前,我想跟你談一個人,吳天亮,難道你真的打算讓他做你的岳父?」

秦雨傻眼了,父親這是怎麼了,跟他玩意識流,東邊一句西邊一句,他到底要做什麼?再說吳天亮三個字父親幾乎是懷著深仇大恨說出的,而且有種居高臨下的腔調。秦雨不喜歡這種腔調,父親其實就毀在這種腔調上,老以為自己是神,是救世主,別人都是俗物。可神與俗物有界限嗎,父親這時候看上去就很俗。秦雨回敬一句:「這事不用你管,老爸你就省省心吧。」

父親再次厲聲打斷他,這次他的怒氣顯然比剛才還要大:「我警告你秦雨,吳天亮和苗雨蘭的這個女兒你根本娶不了,她不配進我秦家的門,我也不可能讓你娶她!」

太嚇人了!父親說的斬釘截鐵,好像他早已做出某個決定,事實上他對兒子的婚事到底進展到何等程度心中並無數,典型的剛愎自用。秦雨顯出極大的失望,逗逗父親的興趣都沒了。本來他還想,既然父親要跟他談,那就和和氣氣談一次。父子之間總這麼僵著也不是回事,遲早得把這種擰巴勁兒扭過來,再怎麼,也是一家人嘛。再說,結婚大事,怎麼也繞不過父親,是該聽聽他的意見。哪知父親是如此態度,於是秦雨那根筋也就挑起來了,又回到了過去對父親的態度。

「是你結婚還是我結婚啊,爸,你不至於給我包辦吧?」

秦繼舟冷冷地掃一眼兒子:「我勸你還是正經點,這話我只說一次,你要想清楚,婚姻對男人來說,不只關乎幸福,還有……」還有什麼,他自己卻說不下去。

秦雨詭秘地一笑,馬上從另一個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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