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手術過後,鄧家英恢複得還算快。鄧朝露的心情也好了許多,不像剛聽到噩耗時那麼絕望那麼悲慟,再也不敢跟母親慪氣,無微不至地照顧著。

鄧家英的氣色比剛做完手術好了許多,已經能看報紙了。這天她看著《祁連日報》上的一條新聞說:「露啊,媽得回去,處里工作有了問題,媽住在這裡心不安。」

鄧朝露問怎麼了,鄧家英說副省長下去檢查工作,對流域治理中存在的八個問題提出了批評。鄧朝露不屑地說:「才八個啊,還以為八十個呢。」

「露你怎麼說話呢,媽是認真的。」

「我也沒亂說,我看省長還是官僚,讓我檢查,八十個都不止。你們那能叫治理,純粹應景兒。」鄧朝露在給母親削蘋果,皮削了一半,手上一用勁,斷了,嘆一聲,接著削。鄧家英的臉就陰了,女兒話說得沒錯,很多事都是在應付,都是做給上級看,就這,還應付出不少問題。

正想著,處里來電話了,打電話的是副處長毛應生,先問過病情,接著就彙報工作,說處里三項工作挨批,書記發火呢,尤其是關停並轉工作,已經挨省長批了,請示怎麼辦。鄧家英對著電話嘆氣,這能怪處里嗎,處里有多大能耐,能把那些廠子關掉?

關停並轉是去年三月提出來的,圍繞流域治理,省市出台一系列政策,其中最強硬的一條就是對流域內污染嚴重,對生態破壞大的十二家企業關停並轉。這項工作本來是發改委負責,後來吳天亮又讓流管處拿方案,因為流管處負責整個流域治理方案的提出與修訂,涉及哪個方面,再由相關對口部門出面落實。企業關停並轉牽扯到方方面面,稍有不慎,就會觸動敏感神經。有些神經是根本碰不得的,碰了,你的麻煩就來了。結果,一年下來,鄧家英里外不是人。工作原地踏步走不說,開罪的人,已不止一個兩個,而是一大片。她曾無不悲涼地跟副處長毛應生說:「我們這不是治理,是添堵。我看不等流域治理有效果,你我就得滾蛋。」

副處長毛應生年齡跟鄧家英差不多,參加工作晚一點,學農的,幾年前從農科所調來。調他來的目的是想在流域內推廣生態農業,依靠生態農業,建設節水型社會,這也是治理的一個方向。可是幾年過去了,生態農業還只是一個提法,並未推行開來。

推行不開啊。如今要做一件事,咋就那麼難?

不由得就讓人懷念那個年代。那個年代雖說有這個不是那個不是,但,只要一聲令下,全民立馬動員起來。幾乎沒任何阻力,哪像現在,往前邁半步都那麼難。

毛應生又將話題落到冶煉集團上,說冶煉集團那邊理都不理,怎麼辦?

一提冶煉集團,鄧家英的頭猛就大了。這十二家企業中,最最煎熬她的就是冶煉集團,龍頭企業無所作為,其他企業全都看著,怎麼關停?

半天,她沖毛應生說:「你派車來吧,接我回去。」

鄧朝露一聽急了,一把奪過手機:「想回哪裡去,病要緊還是你的工作要緊?」

鄧家英訕訕笑了笑,面部表情又緊起來:「露啊,媽工作了一輩子,這麼躺著,心慌。」

鄧朝露一把將母親扶起,帶著脾氣說:「那就坐著!」

娘倆正較勁,門推開了,市委書記吳天亮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他的秘書,一個長得有點秀氣的白面書生。鄧朝露知道秘書的名字,叫周亞彬,畢業於人民大學歷史系,研究生學歷。

「小露啊,辛苦你了。」吳天亮巴結似的沖鄧朝露笑了笑。自打吳若涵和秦雨結了婚,鄧朝露見了吳天亮再也沒了那份親熱,以前總是吳叔叔長吳叔叔短的,現在見了,頂多點下頭,不高興了,頭也不點。吳天亮來,她走,把人家晾在那裡。鄧家英勸過她,鄧朝露聽不進去。

鄧朝露照樣還是沒說話,頭一低,出去了。吳天亮趕忙沖秘書使個眼色,年輕的周亞彬跟了出去。

病房裡只剩了鄧家英和吳天亮。手術後,吳天亮通過關係讓醫院安排了一個單間,說照顧起來方便。鄧家英開口道:「剛才毛處長打過電話,這次是不是挨批挨得重?」

「沒那回事,你安心養病,工作的事,讓他們操心就是。」吳天亮應承著,替鄧家英剝了一根香蕉。鄧家英不想吃,手術不但讓她失去了一對胸,也失去了對食物的美好胃口。吳天亮硬將香蕉遞她手裡,關切地詢問了恢複情況,鄧家英嘆息說:「就這樣了,現在是活兩年還是活兩個月的區別,如果不是小露,真想這麼走了。」

這話有點凄涼,屋子裡的兩個人同時愁了臉,吳天亮心裡七上八下,其實他是想讓鄧家英回去的。流域治理工作挨了上級批評,很多要開展的工作至今開展不了,馬上又有中央檢查團下來。不爭氣的是,沙漠水庫上周徹底乾涸,一滴水也沒了。這些事堆在心中,他這個市委書記坐立不安,恨不得搖身變成東海龍王,給祁連山區降下百年不遇的暴雨來,把整個流域澆個透。可一看鄧家英如此情況,又說不出口。不能讓一個重病患者替他排難解憂啊,這樣做他算是什麼了!

太殘忍。

默坐了一會兒,鄧家英問:「小露的情況,你跟周秘書說了?」

「說了。」吳天亮應了一聲。將周亞彬調來身邊,也是吳天亮精心考慮過的,在鄧朝露的事上,他不能一點作為也沒有,必須想辦法把虧欠的還了。小夥子才學不錯,本科讀的是歷史,研究生讀的經濟管理,如果培養得好,將來一定有作為。可……

「你覺得,成的把握有幾分?」鄧家英現在是真急了,只要來人,就忍不住反覆念叨小露的婚事,見人就拜託。

「讓他們先接觸接觸吧,這種事咱不能太急。」吳天亮不是敷衍,依他的觀察,周亞彬對鄧朝露挺有意思,好幾次在他面前提起小露,可小露這丫頭,就是冷著不接招。今天他特意把周亞彬帶來,目的就是多給他們創造一些機會。

「咋辦呢,你說這事咋辦呢,我這當媽的,咋就這麼不稱職啊。」鄧家英說著,嗓子里拉起了霧。吳天亮要勸,卻不知道怎麼勸,只能陪她嘆息。嘆了一會,吳天亮說:「現在重要的還是把你的病養好,只要你精神了,小露的心情才會好。」說話間,伸手掖了掖被子,將鄧家英露外面的半條胳膊蓋進去。這個動作帶著那麼一點溫情,也帶著……鄧家英忽然就忍不住,伸手過去,似乎想握一下那隻手,卻又惶恐地躲開,扭過頭去了。吳天亮愣在那裡,這麼多年了,她在他面前還是那麼謹慎,那麼的不肯給他一次機會,哪怕握一下手也行啊——

倏忽間,吳天亮的心思就飛遠了,蒼蒼茫茫,帶著迷亂,帶著恨憾,飛到了那個久遠的年代。

吳天亮心裡也有苦啊,那個荒唐的年代,錯給了他一份奢侈的相思。作為青年的他,心裡那麼鄭重地藏過一個人,想過一個人,明明知道那人心裡沒他,也不可能愛上他,他卻貪婪而又隱蔽地將思念包裹起來,不讓任何人看到。直到大壩合龍,直到他們兩個掙扎在洪水中,他還是沒敢把心裡話吐出來。當時是有機會的啊,上蒼給了他那麼好一個機會,他卻無能地錯失了。

他是懦夫。很多年來,吳天亮都這麼詛咒自己,他對自己簡直要恨死了。懦夫是沒有資格獲得愛情的,因此他這一生,在愛情上恓恓惶惶也不足為怪。

「路波,他還好嗎?」見吳天亮不吭聲,鄧家英聲音低低地問。吳天亮哦了一聲,慌忙將思緒從亂雲一般的怔想中收回,道:「正要跟你談他呢,他馬上要退了。」

「退了?」鄧家英為之一震。

路波是半月前離開醫院的,他守在醫院,鄧家英不習慣,又怕把他的身體熬壞。女兒一來,就硬讓他回去了。走時路波像有什麼心事,沒說,鄧家英就一直惦記著。這陣聽吳天亮說要退,鄧家英甚是詫異,又問:「不是還沒到年齡嗎,怎麼會退呢?」

「年齡還有一年吧,身體不好,再者,老路現在心思根本不在工作上,省里總站對他很有意見,所以就……」

看著吳天亮吞吞吐吐的樣子,鄧家英驀地想到另一層,脫口問:「是總站有意見?我怎麼覺得是有人急著想讓他退下來呢?」她的臉色已經陰了,看吳天亮的目光也發生變化。吳天亮不傻,聽出了話外之音,強辯道:「家英你亂想什麼,這事可跟我無關。」

鄧家英詫詫地盯了吳天亮半天,扭過臉,失望已經籠罩住她,忽然就沒心思跟吳天亮繼續說話了。如果她判斷得沒錯,定是吳天亮暗中做了手腳,路波在雜木河做的那些個事,讓吳天亮很頭痛,不止一次在鄧家英面前嘮叨過。這個人,她是越來越看不懂,越來越不知道他的心思了。也罷,人家是書記,哪能跟她比。

吳天亮知道鄧家英會怎麼想,並不急,太多的事,是不由人控制的,站在不同角度,對待事物的態度便不同。有些事,鄧家英是不知其中苦的,她太耿直,也太死板,這是她一輩子的缺陷。對吳天亮來說,必須學會變通,學會處理一些棘手問題。

目前路波就很棘手,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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