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連著幾天,於幹頭他們都來。來了就咋咋呼呼,像是野灘里的氂牛,洒脫得很。

鄧朝露已經聽說,這些人早就是路波的常客,他們跟路波稱兄道弟,關係親熱得不是一般。來了吃路波的,喝路波的,抽路波的,走時還順手牽羊,將水文站一些七零八碎的東西拿走。在他們眼裡,水文站就是路波的。水文站的職工有意見,但礙著路波是元老,都不敢說。路波自己也不檢點,對這些人尤其縱容。他現在精力根本不在工作上,對站上的事想問了問幾句,不想問什麼也不問。幸虧副站長是位很敬業的同志,事無巨細都替路波把心操了。上級念著路波是位老同志,馬上到退休年齡,也是睜隻眼閉隻眼,反正現在工作就這樣子,沒誰真拿水文站當回事。

鄧朝露聽了,心裡越發不安。怎麼會這樣呢,在她心目中,母親他們這一代人,沒有一個不敬業的,工作起來個個玩命。就算是苗雨蘭阿姨,也是一個工作狂。獨獨路伯伯,變成了這樣。

路伯伯這是怎麼了?

第三天,那個叫於幹頭的再來,鄧朝露就堵住了他。

「你找我路伯伯幹什麼?」

於幹頭撓撓頭:「你是小露吧,你媽我們認識的,是管理處處長對吧?你光屁股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鄧朝露差點呸出一聲,厭惡地瞪住這個人:「我路伯伯不歡迎你們,這裡是單位,不是草原,你們以後少來。」

於幹頭這才明白,鄧朝露截住他是為了表達不友好,而不是歡迎他,搓搓頭道:「這你說了不算,我們找你路伯伯是商量大事,大事你懂不?不懂吧,關係到這條河,關係到整個流域。這事你不用管,我們會奔走的。」

「奔走個鬼啊,我求求你們,放過我路伯伯吧,他有病,經不起折騰。」鄧朝露眼淚都要出來了,這兩天她看到路伯伯在大把大把吃藥,咳嗽起來很厲害,每次吃飯都很少,夜裡也是半夜半夜地睡不著覺。昨天半夜他又在吹笛了,笛聲凄婉,直往人的心裡鑽,攪得鄧朝露根本就沒睡。

「嘿嘿,你這丫頭,話咋這麼說哩,有些事你不懂,甭看你是研究生,社會上的事你還真不懂。算了,不跟你多說,你路伯伯呢?我找他有急事。」

「他不在!」鄧朝露沒好氣地給了一句。於幹頭並不介意,沖院里「老路」「老路」喊了幾聲,路波就像一頭老牛一樣奔了出來。他們不願意讓鄧朝露聽到談話內容,又往聽山石那邊去。鄧朝露走過去,一把拽住路波。

「憑什麼啊,不跟他們來往行不?」

「這你不懂的,回去!」路波嚴肅起來。

「我不,我讓你回去,不許跟他們來往。」

「亂說什麼,快回去。」路波臉色變得難看,不滿地看著鄧朝露。鄧朝露偏不,任性地站在那裡。這時副站長出來了,沖鄧朝露說:「到我辦公室去吧,我有話跟你說。」

副站長不是本地人,華東水利學院畢業後分配到了祁連省,畢業時間跟鄧朝露差不多,鄧朝露讀研,他沒讀,現在也是祁連省水文領域的中堅力量了。他跟鄧朝露推心置腹談了一下午,從河談到流域,談到流域這些年的治理,還有地方政府或省里出台的種種舉措,以及下游和上游不可調和的矛盾。兩人似乎有很多共同語言,看法也基本一致。不過對流域的未來,鄧朝露充滿憂慮,副站長卻淡淡一笑,很有信心地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只是時間問題。」

「官僚,你們這些人就愛說官僚話。」兩人年齡差不多,副站長大鄧朝露幾歲,資歷也不相上下,鄧朝露在他面前說話相對從容一些。副站長並不爭辯,這是一個看上去城府頗深的人,心裡能藏住東西。他憂傷地捋了下頭髮,話題落到了路波身上。他問鄧朝露,是不是對路波很失望?鄧朝露嗯了一聲,副站長笑笑,說了聲別。鄧朝露問為什麼?副站長嘆一聲,搖了搖頭,很是沉重地說:「我也說不清,看到站長那樣,我很自責,總覺得是自己沒把工作做好。」

「跟你有什麼關係啊,你替他做的已經夠多了。」鄧朝露不解地說。

「有些事沒有因果,有些事卻必有因果,路老師他心裡苦啊。」一席話說得兩人都垂下頭去,半天,副站長說:「不要對站長有誤解,我雖然不知道他在做什麼,但我相信,他是正確的,他絕不是一個自暴自棄自私自利的人。」

「正確?」鄧朝露驚訝了,站起身子,還以為副站長叫她來,是要商量辦法拯救路伯伯,沒想他居然說路伯伯是正確的。

「他正確在哪,就這樣天天跟這些人在一起,你看他現在過的這叫什麼日子!」

鄧朝露激動了,一氣說了許多,言語中甚至有傷害的字眼出現。她詛咒那些穿戴不整的人,詛咒於幹頭也詛咒五羊,說他們是無賴,一夥遊手好閒好吃懶做的人,是他們讓路伯伯墮落,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

副站長默默聽著,並不打斷鄧朝露。等鄧朝露說完,起身,望向窗外,望著對面茫茫的祁連。

良久,他說:「我們的目光還是太淺了,看不透這座山,看不透這裡的人,等著吧,他們或許會創造奇蹟。」

鄧朝露聽得莫名其妙。回到路波辦公室時,路波睡了,他喝了不少酒,臉紅著,呼吸聲很重。再去看時,於幹頭他們已經走了,聽山石下一片乾淨,什麼痕迹也沒留下。鄧朝露有些茫然,孤獨地坐在聽山石上,遠處的松濤聲傳來,轟擊著她的心。河水嘩嘩,世界進入完全陌生的狀態,鄧朝露忽然哭了,她不知道為什麼要哭,但她確確實實哭了。哭到後來,偏是又想起那個叫秦雨的人,想起自己死去的愛情。她幾乎要被痛苦淹沒了,感覺自己已被這個世界拋棄,誰也不在乎她,誰也不跟她講實話,誰也在拒絕著她欺騙著她。

這天黃昏,天將要黑下來的時候,路波非常鄭重地將鄧朝露叫到面前,跟鄧朝露談起了秦雨。這是路波第一次跟鄧朝露談愛情,場面顯得神聖。愛情兩個字,在路波心裡的地位跟別人斷然不同,路波這輩子對什麼都無所謂,他過得隨心所欲,無欲無剛,臉上讓歲月這把刀深深地刻下一蹶不振四個字,到哪都洗白不了,很難從他身上看到令人怦然心動的東西。獨獨對愛情,路波卻有頑固的眷戀和奉若神明的虔誠。鄧朝露對秦雨那點心思,路波早就知道了,所以沒點破,是想讓兩個年輕人自自然然戀愛,他等瓜熟蒂落那一刻。人活著有愛情多好啊,再暗淡的人生也會因此而精彩,再虛弱的人也會因愛情而剛強。哦,愛情,每每看到有人相愛,路波自己先陶醉起來。沒想到這事突然有了變故,黃了,沒了,夭折了,半途而廢了,路波心裡不好受啊,感覺心上肉被人狠狠挖掉了一塊。

鄧朝露起先躲閃著,不肯說實話,任憑路波怎麼問,只說哪有這回事啊,路伯伯,我跟他之間啥也沒有,真的沒有。路波急了,抬高聲音說:「小露你別打斷我,伯伯就你這麼一個閨女,你的心思伯伯懂,伯伯所以不提這事,就是不想讓你難過。」

「我沒難過。」鄧朝露忽然捂住鼻子,不爭氣的鼻子,居然就酸酸地發起了澀,後來又忍不住發出一片嗚咽。

路波心疼地伸過手,攬過鄧朝露的肩說:「不難過,小露不難過。」可他自己的眼淚卻下來了,竟然哭得比鄧朝露還恓惶。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傷害比愛情帶來的傷害更深重呢,沒有,路波堅信沒有。愛情可以讓一個人幸福地活,活得奪目,活得燦爛,更可以讓一個人死。他算是死過好幾回了,如果不是心中還藏著一個結,怕是早就一頭扎進雜木河了……

哭了一陣,路波抹掉淚說:「小露,告訴伯伯,還有辦法挽救不,只要有一線希望,伯伯就豁出去,為你赴湯蹈火。」

鄧朝露感動地望著路波,這句話好溫暖哦,幾乎可以撫平她內心的傷。她堅定地搖搖頭,她不是那種企求別人施捨的人,更不是從別人手裡掠奪幸福的人。這點上她跟母親鄧家英是那麼得像,跟路波也是驚人的相同。他們三個,真是像一家人哦,可惜不是。

「不,伯伯,您別枉費心機了,死去的東西再也不會復活,不會。」她咬住嘴唇,咬得嘴唇都已出血了。血從牙縫裡滲出來,滴在路波心上,路波的心銳利地疼了幾下,攬著她的手禁不住發抖。這是一個多麼懂事的孩子啊,又是一個多麼堅強的孩子,路波還怕她挺不過來呢,更怕她做出什麼荒唐事。

女人是為情生為情死的,這點路波非常堅信。路波幾乎就要欣慰了,可心的某個地方突然一動,柔柔軟軟地那麼動了一下,就又把他動得複雜,動得恍惚,彷彿心裡糾結著的那個結猛然要打開。他已經感覺到攬著鄧朝露的手跟剛才有些不同,傳遞出另外一種力量了,慌忙間他將自己制止住。

不能啊,他聽到這麼一聲,手陡然一松,從鄧朝露肩上落下。

路波捂住了臉,一股藏在心底很深處的淚噴出,差點將他淹沒,差點將他帶進另一股洪流中。半天,路波平靜下來,變得不那麼神經。他沖鄧朝露笑笑,儘管勉強,但溫暖是顯而易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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