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那天秦家父子在樓上說了好長一段時間的話,居然沒有吵架,氣氛歡快得很。後來導師將鄧朝露叫去,當著秦雨面跟她叮囑資料該如何整理。鄧朝露看看導師,再看看師兄,一顆懸著的心算是放下。那天秦雨對她態度也分外好,這是件稀罕事。這個世界上,秦雨算是最不懂憐香惜玉的人,他自己還巴望著讓女人疼呢,所以他對鄧朝露總是冷冰冰的,極少理,偶爾理一下,也帶著取笑的意思,要麼是挖苦要麼是打擊,裡面總是少了鄧朝露想要的真誠或溫度。可鄧朝露偏是沒志氣,秦雨越這樣,她反而越著迷,心裡越放不下他。真是應了那句俗話,一物降一物,你的軟肋捏在我的手裡。那天秦雨卻一反常態,突然就對鄧朝露大方起來,熱情得很。鄧朝露受寵若驚,心裡狂喜得不得了,差點就要為之動容為之失態。她俯著身聽導師教誨時,秦雨就在她身後,時不時插進一兩句話來。秦雨也是搞這專業的,因為畢業早,實踐經驗遠比鄧朝露豐富,因此也能稱得上是鄧朝露的老師。況且他在這個領域裡已有了建樹,有了地位,說話也就有了一定權威。秦雨說話的時候,鄧朝露感覺到了他的氣息,那是一種很怪的氣息,裡面彷彿含著某種特殊密碼,一嗅到就會暈眩,就會失去理智,大腦會出現缺氧狀,變得空白。鄧朝露那天就險些失掉理智,秦雨從她身後經過時,無意中觸碰了她,好像是腿,又好像是胳膊,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觸碰了她。一股酥麻立刻騰起,傳遍全身。面對著導師的臉立刻紅起來,身體也像漲了潮般猛地起伏。導師怪怪地看她一眼,又沖她身後油腔滑調的秦雨瞪一眼。秦雨不在乎父親的臉色,像是有穿透功能似的,及時捕捉到了鄧朝露表情還有身體的變化。聲音暖暖地說了聲:「爸,你就少給我學妹安排點工作,這麼大女孩子,也該讓人家戀戀愛談談情了。」鄧朝露心猛地一怔,臉一下紅得不知往哪放了,幸虧背對著他,不然,可窘死了。就在她面紅耳赤心跳快得如十幾隻兔子狂奔時,秦雨又開了口,說:「小露,改天我帶你出去戀愛吧,再讓我爸這麼管束下去,我們小露都成傻大姐了。」

鄧朝露必須逃開,斷然不想在研究所待下去了,滾他的專業,滾他的水文水資源。一個女人連愛情都得不到,還枉談什麼理想,枉談什麼事業!鄧朝露哭了,這是她再一次為那個男人流淚。她想到了祁連,想到了毛藏草原,想到了那條河,那裡才是她的家。

西北風這時候也格外的厲,卷著黃沙,卷著河的氣息,一吼兒一吼兒,從遙遠處的騰格里沙漠吹來,風和沙塵讓世界變成了另一個樣子。

前幾天河的上游毛藏高原還是冷風刺骨,支流雜木河還被層層疊疊的冰雪覆蓋著,那些冰有白的、藍的、綠的,運氣好的話,你還能看到一兩片紅色,五彩繽紛,煞是奪目。草原更像一條褪了色的毛氈,面目全非地鋪開在寒冷里。草原盡頭,天地連接處,馬牙雪山仍是冰天雪地。千里雪線像一條白色的綢帶,又像一條圍在上天脖子里耀眼的哈達,晃晃悠悠往極西處鋪開了去。眨眼,夏就來了,草原還沒來得及褪去寒意,便又被熱浪包裹。

鄧朝露是第一個看見那嫩芽兒的人,那天她剛剛完成一篇學術論文,心情無比的好,跑到院里想看會天空,天空被暗淡的雲層遮住了,雲層碰回了她的目光,她來到那棵古槐下,結果就看到這嫩芽。鄧朝露無比激動,她想,這是不是預示著她的人生會有新的起色,愛情會不會在這一年裡豐收?

這河叫石羊河,源於南部的祁連山,一路流淌,從草原流進山谷,又從山谷躥出來,拐幾個彎,流進北部的巴丹吉林和騰格里沙漠了。

可這跟她有什麼關係呢?鄧朝露現在想的是,她怎麼能逃開這裡,逃開這個給她屈辱和絕望的城市。是的,屈辱。鄧朝露已經認定自己遭遇到世界上最大的屈辱了,秦雨當著別的女人面,狠心地撕碎她的愛情,還要她為他們祝福。他狠啊,一手摟著吳若涵,一手拉著她,非要她給他們獻花、敬酒。還接近無恥地說:「小露,愛情太美好了,我現在才知道,有了愛情,你才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來吧,讓我們為愛情乾杯!」說完,吧唧一聲,竟在吳若涵額頭上狠狠地吻了一下。

「把窩」們活動的時候,那些冒充「笨波」的漢人們也在四處遊盪。這是一夥趁亂打劫的人,他們的身上同樣附了鬼魂。「把窩」們很急,河的災難已經到了非常深重的地步,他們的牛羊正在餓死,大片大片的草原在退縮,在消失,那條神聖之河裡的水越來越少,已經養活不了他們了。馬牙雪山的白雪還有雪山下的冰川,正在被貪婪的人們劫走,雪線離他們越來越遠,眼看都要看不到了。

河兩岸的人們早已進入勞作的季節。只是這沒完沒了的沙塵敗壞著人們的心情。沙塵起時,天成了另外一個顏色,山也成了另一個顏色。就連這條河,也變得迷迷濛蒙,昏昏沉沉,顯不出它生龍活虎狂奔不息的兇猛了。有人說這條河啞了,從某一天起,人們再也聽不到它動聽的歌唱,聽不到它咆哮的聲音,夜半的時候,它會發出一種嗚嗚的怪叫,低沉、沙啞,令人絕望。也有人說邪惡之手玷污了聖潔的哈達,河神被褻瀆,馬牙雪山發怒,再也不肯淌下甘洌的乳汁,大地遭到了報復。

河與沙漠,就這樣連接著,交融著,對峙著。

鄧朝露不是「把窩」,也不是冒充的「笨波」,她是北方大學水文水資源研究所研究員,著名水文水資源專家秦繼舟的得意弟子。在國內學術間享受盛名的水文水資源研究所是幢二層小洋樓,典型的俄式建築,坐落在北方大學西北側,青磚綠瓦,很有些年頭。小樓後面是高高大大的樹,梧桐還有別的,前面也有一棵,很老了,古槐,怕是有好幾百年了吧。遠遠望去,盤根錯節,彎腰扭身,樹榦已鏽蝕中空,樹皮蒼老而堅硬。鄧朝露讀碩士那年,這座叫銀鷺的城市下過一場暴雨,電閃雷鳴,甚是可怕。後來雷聲折斷了古槐萌發的新枝,把一抹綠活生生地扼殺了。自那以後,古槐就再沒吐過新芽,像是筋疲力盡,再也不想活了。孰料今年開春,二三月間,一枝新芽又嫩嫩地吐出,鉚足了勁地瘋長。這是個好兆頭,研究所的人看到了,都覺得興奮。

沒有人知道,這河流淌了多少年。也沒有人知道,沙漠里的風吹了多少年。祁連山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毛藏草原上的經幡讓風吹走了一串串,一叢叢,又讓風吹來一叢叢,一串串。那些各色各樣寫滿經文或是綴滿祈願的小旗,在大地與蒼穹間飄蕩搖曳,會同銀光閃閃的雪峰,綠毯茵茵的草甸,將河的秀氣、靈韻渲染到極致。而河的下游,黃沙漫漫的漠野,綠色卻越來越成為一種稀罕。人們正以從未有過的焦灼、恐懼還有不安,祈盼著河神的光顧、垂青。沙漠里滿處是綠幽幽狼一般的眼,他們盯著上游的水,如饑似渴,心裡卻騰起股股狼煙。而在毛藏高原,被稱為河和雪山守護神的「把窩」們,已經在四處活動了。「把窩」們清一色頭纏紅布,面部掛珠,斜披白布帶,奔走在高原和腹地之間,不時會跪在神案前,嘴裡念叨著:「請坎主、松馬、把窩和把莫諸神把病原菌人的枷鎖取掉,把他們的靈魂放回來……」這些神靈的化身們越來越堅信,河的靈魂被人偷走了,是那些貪得無厭的人,他們已經被鬼魔纏身,不可救藥。他們的貪婪和無恥傷害了河神,讓這條河淚流滿面,創傷累累。「把窩」們想藉機奔走、祈禱,幫那些可惡之人驅逐掉邪惡之魂,讓他們乾淨的靈魂回來。這樣做無濟於事時,他們會跪在河邊,將煮熟的牛羊肉、鮮美的酥油、酒和乾淨得一塵不染的清水,用「邦穹」或樹葉裝好,連同手搖轉經筒、佛珠、長刀、衣物,擺在河邊,指著地上的食物說:「我們為你們準備了這麼多東西,拿走吧,不要再盯著我們的河。我們的子孫、牛羊,還有這聖潔的草原都離不開這條聖河。」

那天不錯,秦雨笑眯眯的,可愛極了,一口一個爸,叫得那個親熱,讓鄧朝露聽了都嫉妒。鄧朝露沒有父親,打生下就沒有。母親告訴她,父親在她生下時就死了,造反派斗死的。後來又有人說,不是斗死的,是自殺,自絕於人民。總之,鄧朝露沒見過父親。聽到別人叫爸,心裡既嫉妒又羨慕,偶爾還要哭上一鼻子。女孩子沒爸就沒了主心骨,沒了心裡那個神,總是顯得柔弱,這份柔弱多的時候成了另一種美麗,總在不經意的時候激發起男人憐香惜玉之心。鄧朝露就是這樣。

現在,他還是一如既往想把鄧朝露的腦子洗刷乾淨,除那條河外,什麼也不容許裝進去。鄧朝露所有的時間都讓導師秦繼舟安排得滿滿的,一個接一個的科研項目等著她,一堆接一堆的科研資料還有科研論文等著她去整理。這位漂亮的女博士,壓根抽不出空去戀愛,更別說花前月下的浪漫。鄧朝露一蹶不振,導師秦繼舟一點不急,依舊我行我素,麻木到了極點。他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對女弟子的婚姻大事向來不聞不問,甚至想不起女弟子除了科研之外,還應該戀愛,應該嫁人。在他心目中,他是屬於那條河的,他身邊每一個人,都應該屬於那條河。

但是誰能想得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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