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敵人

萬曆五年(1577),張居正一生中最為嚴峻的考驗到來了,因為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

就在這一年,張居正得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爹死了。

張文明一輩子沒啥出息,卻有了這麼個有出息的孩子,雖說他沒給兒子幫啥忙,反倒添了很多亂(此人在地方飛揚跋扈,名聲很差),但無論如何,生子如此,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但他死也想不到,自己的死,將會讓兒子張居正生不如死。

張居正的爹死了!消息傳來,滿城轟動,因為表現忠心的機會到了。無數官員紛紛上門,哭的哭,拜的拜,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摸出門,最後再說兩句「節哀順變」,完事,收工。

這並不奇怪,自古以來,當官的如果死了爹媽,自然是空巷來拜,賓客盈門,上門的比自己全家死絕還難受,但你要相信,如果你自己掛了,是沒有幾個人會上門的。

對此,張居正也十分清楚,雖說父親死了他很難過,但此時此刻,他的腦海里思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的名字,叫做丁憂。

在當時的中國,張居正已經是近似於無敵了,他不怕皇帝,不怕大臣,不怕讀書人議論,驃悍無比。

但他仍然只是近似於,因為他還有一個不能跨越的障礙——祖制。

所謂祖制,就是祖宗的制度,規矩,雖然你很牛,比皇帝還牛,但總牛不過死皇帝吧,上百年前定下的規則,你再牛也沒轍。

丁憂就是祖制,具體說來,是朝廷官員的父母親如若死去,無論此人任何官何職,從得知喪事的那一天起,必須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個月,這叫丁憂。到期之後可以回朝為官,這叫起複。

這個制度看上去有點不近人情,官做得好好的,一下子就給扒得乾乾淨淨,負責的那攤事情也沒人管,不但誤事,還誤人心情。

但這個制度一直以來卻都是雷打不動,無論有多麻煩,歷任皇帝都對其推崇備至,極其支持,如果你認為這是他們的腦筋一根筋,食古不化,那就錯了,人家的算盤,那是精到了極點。

因為根據社會學常識,只有出孝子的地方,才會出忠臣,你想想,如果一個人連他爹都不忠,怎麼能指望他忠於老闆(皇帝)呢?

但貪官們自然是不幹的,死了爹,我本來就很悲痛了,正想化悲痛為貪慾,搞點錢來安慰我無助的心靈,你竟然還要罷我的官,剝奪我的經濟利益,太不人道!

於是很多人開始鑽空子,你不是規定由得知死訊的那天開始計算嗎,那我就隱瞞死訊,就當人還活著,一直混到差不多為止,就算最後被人揭穿,也是可以解釋的嘛,人死了,我沒有上報,那是因為老爹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當然,一次兩次是可以理解的,時間長了朝廷也不幹了,自明英宗起,就開始正式立項,打擊偽報瞞報的行為,規定但凡老爹死了不上報的,全部免官為民。

如此一來,貪官們也沒辦法了,只好日夜祈禱,自己的老爹能多撐幾年,至少等混到夠本再含笑而逝,到時也能多搞點紙錢給您送去。

但也有一個群體例外,那就是軍隊,領兵打仗,這就絕對沒轍了,總不能上陣剛剛交鋒,消息來了,您喊一聲停:大家別打了,等我回去給我爹守二十七個月,咱們再來,還是老地方見,不打不散。

張居正不是軍人,自然無法享受這個優待,而他的改革剛剛才漸入佳境,要是自己走了,這一大攤子事情就沒人管了,心血付之東流且不說,沒準回來的時候就得給人打下手了。

於是他只剩下了唯一的選擇——奪情。

所謂奪情,是指事情實在太急,絕對走不開的人,經由皇帝的指示,在萬般悲痛中恢複職務,開展工作。由於考慮到在痛苦之中把人強行(一般不會反抗)拉回來,似乎很不人道,所以將其命名為「奪情」。

然而張居正並不願意走這條路,當然,並不是因為它「很不人道」。

其實在他之前,已有一些人有過類似的經驗,比如著名的「三楊」中的楊榮,還有那位幫于謙報了仇的李賢,都曾經被這麼「很不人道」過,除了個把人罵了兩句外,倒也沒啥問題,但到了嘉靖年間,奪情卻真的成為了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不人道到想不人道都不行,如果有人提出奪情,就會被看作禽獸不如。

之所以會有如此大的變化,都要拜一位孝子所賜,這人的名字叫做楊廷和。

說起來,這位楊兄弟的能量實在是大,鬧騰了三朝還不夠,死了還要折騰別人。當初他在正德年間的時候,父親死了,皇帝說楊先生你別走,留下來幫我辦事,他說不行,我非常悲痛,一定要回去。

結果幾番來回,他還是回去了,從正德九年(1514)到正德十二年(1517),這位仁兄結結實實地曠了三年工,才回來上班。這要擱在現在,早就讓他捲鋪蓋回家了。

由於他名聲太大,加上又是正面典型,從此以後,朝廷高級官員死了爹媽,打死也不敢說奪情。就這麼一路下來,終於坑了張居正。

張居正沒有選擇,只能奪情,因為馮保不想他走,皇帝不想他走,皇帝他媽也不想他走,當然了,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想走。

辛辛苦苦奮鬥三十多年,才混到這個份上,鬼才想走。

雖說奪情比較麻煩,但只要略施小計,還是沒問題的。

於是老把戲很快上場了,萬曆五年(1577)十月,痛苦不堪的張居正要求回家守制,兩天後皇帝回覆——不行。

一天後,張居正再次上書,表示一定要回去,而皇帝也再次回覆——一定不行。

與此同時,許多大臣們也紛紛上書,表示張居正絕不能走,言辭激烈,好像張居正一走,地球就要完蛋,可謂用心良苦。

行了,把戲演到這裡,也差不多該打住了,再搞下去就是浪費紙張。

準備收場了,事情已經結束,一切風平浪靜,擦乾眼淚(如果有),再次出發!

我親眼看著嚴嵩淪落,徐階下台,我親手解決了高拱、劉台、何心隱,天下已無人能動搖我的地位。

對於這一點,張居正始終很自信,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錯得相當厲害,真正的挑戰將從這裡開始。

萬曆五年(1577)十月,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翰林院檢討趙用賢上書——彈劾張居正奪情。

編修是正七品,檢討是從七品,也就是說,這是兩個基層幹部,也就能幹干抄寫工作,平時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而張居正以前的敵人,不是朝廷高官,就是黑道老大、學界首領,並且還特別不經打,一碰就垮,這麼兩個小角色,按說張大人動根手指,就能把他們碾死。

然而就是這麼兩個小角色,差點把張大人給滅了。

因為這二位仁兄雖然官小,卻有個特殊的身份:他們都是張居正的門生。

而且我查了一下,才驚奇地發現,原來吳兄弟和趙兄弟都是隆慶五年(1571)的進士,和之前開第一炮的劉台是同班同學。

這就只能怪張大人自己了,左挑右挑,就挑了這麼幾個白眼狼,也算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這下好了,當年只有一個二愣子(劉台),已經搞得狼狽不堪,這回竟然出了兩個,那就收拾不了了,因為一個二愣子加另一個二愣子,並不等於二,而是二愣子的平方。

可還沒等張居正反應過來,又出事了,就在二愣子們出擊的第二天,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也上書彈劾張居正,希望他早早滾蛋回家,去盡孝道。

當張居正看到這兩封充滿殺氣的奏疏時,才終於意識到,真正的危機正向自己步步逼近。

經過長達三十餘年的戰鬥,他用盡各種手段,除掉了幾乎所有的敵人,坐上了最高的寶座,然而在此君臨天下之時,他才發現一個新的,更為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

那些原先乖乖聽話的大臣們似乎一夜間突然改變了立場,成為了他的對手,不是一個,是一群,而他們攻擊的理由也多種多樣,經濟問題,作風問題,奪情問題,方式更是數不勝數,上書彈劾,私下議論,甚至還有人上街張貼反動標語,直接攻擊張居正。

對於眼前的這一切,張居正感到很吃驚,卻並不意外,因為他很清楚,帶來這些敵人的,正是他自己,具體說來,是他五年前的那封奏疏。

五年前,當張居正將寫有考成法的奏疏送給皇帝時,他在交出自己改革理想的同時,還附帶了一個陰謀。

因為在那封奏疏中,有著這樣幾句話:

「撫案官有延誤者,該部舉之,各部院有容隱者,科臣舉之,六科有容隱欺蔽者,臣等舉之。」

這句話的意思是,地方官辦事不利索的,中央各部來管,中央各部辦事不利索的,由六科監察機關來管,六科監察機關不利索,由我來管!

事情壞就壞在這句話上。

根據明代的體制,中央各部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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