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陰謀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日,第一波攻擊開始。

這一天,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剛剛上班,便收到了一封呈交皇帝的奏疏,作者是高拱,他立即打開閱覽,卻被驚得目瞪口呆。

奏疏的大致內容是說:太監不過是下人,卻一直參與政治,我高拱實在看不過去,特向皇帝陛下建議,收回司禮監的權力,並對敢於亂湊熱鬧的有關人等進行嚴懲。

馮保懵了,卻並非因為恐懼,而是他怎麼也想不通,高拱為何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對這封奏疏中的建議,馮保早有心理準備,高拱兄每日磨刀霍霍,動手是遲早的事情,但用這種方式直接上奏,卻著實讓人匪夷所思。

因為雖說大臣的奏疏是直接呈送皇帝的,但那已是朱元璋時代的事情了,隨著皇帝越來越懶,許多文書都是由太監轉呈,皇帝往往看也不看,就丟給內閣,讓內閣票擬處理意見,然後再轉給司禮監批紅蓋章,事情就算結了。

這就奇怪了,你高拱明明知道皇帝小,不管事,文件都是我蓋章,怎麼還會上這樣的東西,難道你指望我精神失常,打自己耳光不成?

馮保把腦袋想破,也沒明白怎麼回事,但這個事總得解決,於是他扣住了奏疏,沒有轉交內閣,而是自己代替皇帝,在上面批了六個字,然後批紅蓋章,還給了高拱。

這六個字是:「知道了,遵祖制」。

這又是一句傳說中的廢話,什麼祖制,怎麼遵守?

然而高拱卻並不生氣,因為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高拱明知這六個字出自馮保的筆下,卻只是冷笑了一聲,對同在內閣的張居正與高儀說了這樣一句話: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

高儀搖了搖頭,張居正笑了。

馮保,你儘管鬧吧,很快你就會知道我的厲害。

高拱沒有就此罷手,而是再次送上奏疏,並特地說明,皇帝公務繁忙,就不勞煩您親自批閱了,把我的奏疏送到內閣就行,內閣有人管。

誰管?不就是高拱嘛。

高先生的意思很簡單,翻譯過來就是:馮保同志,我知道上次你當了一回皇帝,簽了我的奏疏,這次就不勞煩你了,把我的奏疏交給內閣,當然,也就是交給我,我自己來簽。

一見這傢伙又開始鬧,馮保就頭大,要私留文件可能要出麻煩,反正這封奏疏只是要個名分,那就給了你吧!

一念之差,他把奏疏交給了內閣。

這是一個差點讓他送命的決定。

高拱就是高拱,比馮保有文化得多,輪到他當皇上,大筆一揮唰唰唰,在自己的奏疏上批了十九個字,其大體意思是:

「我看了你的奏疏,對時政非常有用,顯示了你的忠誠,就按你說的辦吧!」

高拱表揚高拱,也算有性格。

文件又送回了馮保那裡,看了高拱的批複,他哭笑不得:自己跟自己玩有意思嗎?但無奈之下,他還是蓋了章。

不就要個名分嗎,你還能翻天不成?給你就是了。

我要的就是一個名分,高拱得意地笑了,馮保,你還太嫩。

這一天是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二日,計畫圓滿完成,第二波攻擊即將開始。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三日,馮保最黑暗的日子來到了。

一大早,工部都給事中程文上書,彈劾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罪大惡極,應予懲辦,主要罪惡摘錄如下:

身為太監,竟然曾向先帝(隆慶皇帝)進送邪燥之葯(春藥),導致先帝因此而死。此外他還假傳聖旨,以實現自己掌權的野心,總之一句話,奸惡之徒,罪不可赦!

照程文兄的說法,不但馮保的官位是改聖旨得來的,連皇帝的死都要由他負責,這是把人往死里整。

同日,禮部都給事中陸樹德,吏部都給事中雒遒上書,彈劾馮保竊權矯詔,應予逮捕審問。

這還是明的,要知道,程文、陸樹德、雒遒都是都給事中,也就是所謂科長,手下都有一大批給事中科員,科長出馬,科員自然也不會閑著,四處串聯,拉關係鬧事,京城裡人聲鼎沸,殺氣衝天,不把馮保千刀萬剮不算完事。

馮保崩潰了,他這才知道高拱的厲害,但他已然束手無策,而且高拱手上還有那封批准免除司禮監權力的奏疏,找皇帝說理也沒戲,馮太監徹底絕望了。

事情十分順利,現在只剩下最後的一步,天下將盡在我手!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四日,最後的準備。

高拱去拜訪了兩個人——張居正、高儀。雖說他一直以來都把這兩個人當擺設,但畢竟是內閣同僚,要想徹底解決馮保,必須爭取他們的支持。

但高儀的態度讓高拱很失望,無論高拱說什麼,這位老同學兼老實人都只是點頭,也不講話,於是寒暄幾句之後,高拱便離開了。

張居正就截然不同了,他十分熱情地招呼高拱,並尊為上賓,高拱感受到了同志般的溫暖,隨即將自己解決馮保的全盤計畫告知了張居正,當然,最後他還是問了一句:

「高儀那邊已經沒有問題,你怎麼樣?」

張居正毫不遲疑地回答:

「自當聽從差遣!」

為表示決心,他還加上了一句:

「除掉馮保,易如反掌!」

高拱滿意地走了,他還要忙著去聯絡其他人。

張居正也很忙,他要忙著去找馮保。

至此,馮保終於知道了高拱的全部計畫,然而在極度恐慌與憤怒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毫無辦法,滿朝都是高拱的人,罵人的言官都是對頭,唯一的盟友張居正,也不過是個次輔,無濟於事。

馮保急了,張居正卻絲毫不亂,他鎮定地告訴馮保:有一個人可以除掉高拱。

「誰?」

「皇帝。」

馮保恍然大悟,這段時間忙裡忙外,聖旨都是自己寫的,竟然把這位大哥給忘了,雖說他才十歲,但畢竟是皇帝,只要他下令解決高拱,那就沒問題了。

但是皇帝和高拱又沒矛盾,他憑什麼支持我們呢?

面對著馮保的疑問,張居正陷入了沉思,很快,他就想起了一件事:

「除掉高拱,只需要一句話而已。」

張居正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不過,這句話還需要改一改。」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五日。

馮保一早就找到了皇帝,向他報告一個極為重要的情況:經過自己的縝密偵查,發現了高拱圖謀不軌的陰謀。

既然是陰謀,既然是圖謀不軌,那自然要聽聽的,於是十歲的萬曆皇帝好奇地抬起頭準備聽故事,旁邊站著緊張到極點的李貴妃。

當然了,馮保是有犯罪證據的,且證據確鑿,具體說來是一句話:

「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

從「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到「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只改了幾個字,就從牢騷變成了謀反,中國文化之博大精深,實在讓人嘆為觀止。

雖然張居正搞文字獄,耍兩面派,狡詐陰險到了極點,但他還是說錯了一點——真正能夠解決高拱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他媽。

皇帝他媽,就是李貴妃,通俗叫法是李寡婦。

用這個稱呼,絕無不敬之意,只是她確實是個寡婦,而且是非多。

我在外地講學的時候,曾幾次談到張居正,講完後下面遞條子上來提問,總有這樣一個問題:據說李太后(即李貴妃)和張居正有一腿,不知是否屬實。

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十分認真地回答那位認真的求知者:不知道。

我確實不知道,因為即使他們倆之間有什麼冬瓜豆腐,史書也不會寫,至於野史,張大人和李寡婦連孩子都有了,這種事情,亂講小心被雷劈死。

但這些傳言充分說明,李貴妃是一個不一般的女人。她並不是什麼名門閨秀,只是一個宮女出身,但據說人長得很漂亮,是宮裡面的頭號美女,而且工於心計,城府很深,是一塊搞政治的材料。

所以在當時,真正拿主意的並不是穿衣服都不利索的萬曆,而是這位李寡婦。

於是李寡婦憤怒了,皇帝剛剛去世,你高拱竟然來這麼一下,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為了把戲做全,做大,據說張居正也出場演了一回,還和馮保唱了雙簧,說高拱準備廢了萬曆,另立藩王,講得有鼻子有眼。

這下子連十歲的萬曆都憋不住了,張大人和馮太監的謊言深深地傷害了他幼小的心靈,直到後來高拱死了,他連個葬禮儀式都不批,可見受毒害之深厚。

李貴妃就更不用說了,高拱那個乾瘦老頭,一看就不是好人,張居正自然不同了,不但有才能,而且長得帥,不信他還信誰?

就這麼定了!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六日,成敗就在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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