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決心

努爾哈赤決定,要把眼前這座不聽話的城市,以及那個敢調侃他的無名小卒徹底滅掉。

他相信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已確知,這是一座孤城,在它的前方和後方,沒有任何援軍,也不會有援軍,而在城中抵擋的,只是一名不聽招呼的將領,和一萬多孤立無援的明軍。

六年前,在薩爾滸,他用四萬多人,擊潰了明朝最為精銳的十二萬軍隊,連在朝鮮打得日本人屁滾尿流的名將劉綎,也死在了他的手上。

現在,他率六萬精銳軍隊,一路所向披靡,來到了這座小城,面對著僅一萬多人的守軍,和一個叫袁崇煥的無名小卒。

勝負毫無懸念。

對於這一點,無論是努爾哈赤以及他手下的四大貝勒,還是明朝的高第、甚至孫承宗,都持相同觀點。

袁崇煥是相信光明的,因為在他的手中,有四種制勝的武器。

第一種武器叫死守,簡單說來就是死不出城,任你怎麼打,就不出去,死也死在城裡。

雖然這個戰略比較慫,但很有效,你有六萬人,我只有一萬人,憑什麼出去讓你打?有種你打進來,我就認輸。

他的第二種武器,叫紅夷大炮。

大炮,是明朝的看家本領,當年打日本的時候,就全靠這玩意,把上萬鬼子送上天,殺人還兼帶毀屍功能,實在是驅趕害蟲的不二利器。

但這招在努爾哈赤身上,就不大中用了,因為日軍的主力是步兵,而後金都是騎兵,速度極快,以明代大炮的射速和質量,沒打幾炮馬刀就招呼過來了。

袁崇煥清楚這一點,但他依然用上了大炮——進口大炮。

紅夷大炮,也叫紅衣大炮,純進口產品,國外生產,國外組裝。

我並非瞧不起國貨,但就大炮而言,還是外國的好。其實明代的大炮也還湊合,在小型手炮上面(小佛郎機),還有一定技術優勢,但像大將軍炮這種大型火炮,就出問題了。

這是一個無法攻克的技術問題——炸膛。

大家要知道,當時的火炮,想把炮彈打出去,就要裝火藥,炮彈越重,火藥越多,如果火藥裝少了,沒準炮彈剛出炮膛就掉地上了,最大殺傷力也就是砸人腳,可要是裝多了,由於炮管是一個比較封閉的空間,就會內部爆炸,即炸膛。

用哲學觀點講,這是一個把炸藥填入炮膛,卻只允許其衝擊力向一個方向(前方)前進的二律背反悖論。

這個問題到底怎麼解決,我不知道,袁崇煥應該也不知道,但外國人知道,他們造出了不炸膛的大炮,並幾經輾轉,落在了葡萄牙人的手裡。

至於這炮到底是哪產的,史料有不同說法。有的說是荷蘭,有的說是英國,羅爾斯羅伊斯還是飛利浦,都無所謂,好用就行。

據說這批火炮共有三十門,經葡萄牙倒爺的手,賣給了明朝。拿回來試演,當場就炸膛了一門(絕不能迷信外國貨),剩下的倒還能用,經袁崇煥請求,十門炮調到寧遠,剩下的留在京城裝樣子。

這十門大炮里,有一門終將和努爾哈赤結下不解之緣。

為保證大炮好用,袁崇煥還專門找來了一個叫孫元化的人。按照慣例,買進口貨,都要配發中文說明書,何況是大炮。葡萄牙人很夠意思,雖說是二道販子,沒有說明書,但可以搞培訓,就專門找了幾個中國人,集中教學,而孫元化就是葡萄牙教導班的優秀學員。

袁崇煥的第三種武器,叫做堅壁清野。

為了保證不讓敵人搶走一粒糧,喝到一滴水,袁崇煥命令,燒毀城外的一切房屋、草料,將所有居民轉入城內。此外,他還幹了一件此前所有努爾哈赤的對手都沒有干過的事——清除內奸。

努爾哈赤是個比較喜歡耍陰招的人,對派姦細裡應外合很有興趣,此前的撫順、鐵嶺、遼陽、瀋陽、廣寧都是這麼拿下的。

努爾哈赤不了解袁崇煥,袁崇煥卻很了解努爾哈赤,他早摸透了這招,便組織了除奸隊,挨家挨戶查找外來人口,遇到姦細立馬乾掉,並且派民兵在城內站崗,預防姦細破壞。

死守、大炮、堅壁清野,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努爾哈赤手下的六萬精兵,已經把寧遠團團圍住,突圍是沒有希望的,死守是沒有援兵的,即使擊潰敵人,他們還會再來,又能支撐多久呢?

所以最終將他帶上勝利之路的,是最後一種武器。

這件武器,從一道命令開始。

布置外防務後,袁崇煥叫來下屬,讓他立即到山海關,找到高第,向他請求一件事。

這位部下清楚,這是去討援兵,但他也很迷茫,高先生跑得比兔子都快,才把兵撤回去,怎麼可能派兵呢?

「此行必定無果,援兵是不會來的。」

袁崇煥鎮定地回答:

「我要你去,不是討援兵的。」

「請你轉告高大人,我不要他的援兵,只希望他做一件事。」

「如發現任何自寧遠逃回的士兵或將領,格殺勿論!」

這件武器的名字,叫做決心。

我沒有朝廷的支持,我沒有老師的指導,我沒有上級的援兵,我沒有勝利的把握,我沒有倖存的希望。

但是,我有一個堅定的信念。

我不會後退,我會堅守在這裡,戰鬥到最後一個人,即使同歸於盡,也絕不後退。

這就是我的決心。

正月二十四日的那一天,戰爭即將開始之前,袁崇煥召集了他的所有部下,在一片驚愕聲中,向他們跪拜。

他坦白地告訴所有人,不會有援兵,不會有幫手,寧遠已經被徹底拋棄。

但是我不想放棄,我將堅守在這裡,直到最後一刻。

然後他咬破中指寫下血書,鄭重地立下了這個誓言。

我不知道士兵們的反應,但我知道,在那場戰鬥中,在所有堅守城池的人身上,只有勇氣、堅定和無畏,沒有懦弱。

天啟六年正月二十四日晨,努爾哈赤帶著輕蔑的神情,發動了進攻的命令,聲勢浩大的精銳後金軍隨即湧向孤獨的寧遠城。

必須說明,後金軍攻城,不是光膀子去的,他們也很清楚,騎著馬是沖不上城牆的,事實上,他們有一套相當完整的戰術系統,大致有三撥人。

每逢攻擊時,後金軍的前鋒,都由一種特別的兵種擔任——楯兵。所有的楯兵都推著楯車。所謂楯車,是一種木車,在厚木板的前面裹上幾層厚牛皮,潑上水,由於木板和牛皮都相當皮實,明軍的火器和弓箭無法射破,這是第一撥人。

第二撥是弓箭手,躲在楯車後面,以斜四十五度角向天上射箭(射程很遠),甭管射不射得中,射完就走人。

最後一撥就是騎兵,等前面都忙活完了,距離也就近了,衝出去砍人效果相當好。

無數明軍就是這樣被擊敗的,火器不管用,騎兵砍不過人家,只好就此覆滅。

這次的流程大致相同,無數的楯兵推著木車,向著城下挺進,他們相信,城中的明軍和以往沒有區別,火器和弓箭將在牛皮面前屈服。

然而牛皮破了。

架著雲梯的後金軍躲在木板和牛皮的後面,等待靠近城牆的時刻,但他們等到的,只是晴天的霹靂聲,以及從天而降的不明物體。

值得慶祝的是,他們中的許多人還是俯瞰到了寧遠城的全貌——在半空中。

寧遠城頭的紅夷大炮,以可怕的巨響,噴射著燦爛的火焰,把無數的後金軍,他們破碎的楯車,以及無數張牛皮,都送上了天空——然後是地府。

關於紅夷大炮的效果,史書中的形容相當貼切且聳人聽聞:「至處遍地開花,盡皆糜爛」。

當第一聲炮響的時候,袁崇煥不在城頭,他正在接見外國朋友——朝鮮翻譯韓瑗。

巨響嚇壞了朝鮮同志,他驚恐地看著袁崇煥,卻只見到一張笑臉,以及輕鬆的三個字:

「賊至矣!」

幾個月前,當袁崇煥決心抵抗之時,就已安排了防守體系,總兵滿桂守東城,參將祖大壽守南城,副將朱輔守西城,副總兵朱梅守北城,袁崇煥坐鎮中樓,居高指揮。

四人之中,以滿桂和祖大壽的能力最強,他們守護的東城和南城,也最為堅固。

後金軍是很頑強的,在經歷了重大打擊後,他們毫不放棄,踩著前輩的屍體,繼續向城池挺進。

他們選擇的主攻方向,是西南面。

這個選擇不是太好,因為西邊的守將是朱輔,南邊的守將是祖大壽,所以守護西南面的,是朱輔和祖大壽。

更麻煩的是,後金軍剛踏著同志們的屍體衝到了城牆邊,就陷入了一個奇怪的境地。

攻城的方法,大抵是一方架雲梯,拚命往上爬,一方扔石頭,拚命不讓人往上爬,只要皮厚硬頭皮,衝上去就贏了。

可是這次不同,城下的後金軍驚奇地發現,除頂頭挨炮外,他們的左側、右側、甚至後方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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