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混戰

申時行在的時候,大家都說朝廷很亂,等申時行走了,大家才知道,什麼叫亂。

首輔走了,王錫爵不在,按順序,應該是許國當首輔。可這位兄弟相當機靈,一看形勢不對,寫了封辭職信就跑了。

只剩王家屏了。

萬曆不喜歡王家屏,王家屏也知道皇帝不喜歡他,所以幾乎在申時行走人的同時,他就提出辭職。

然而萬曆沒有批,還把王家屏提為首輔。原因很簡單,這麼個爛攤子,現在內閣就這麼個人,好歹就是他了。

內閣總算有個人了,但一個還不夠,得再找幾個。搭個班子,才好唱戲。說起來還是申時行夠意思,早就料到有這一天,所以在臨走時,他向萬曆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時任吏部左侍郎趙志皋,另一個是原任禮部右侍郎張位。

這個人事安排十分有趣,因為這兩個人興趣不同,性格不同,出身不同,總而言之,就沒一點共同語言,但事後證明,就是這麼個安排,居然撐了七八年,申先生的領導水平可見一斑。

班子定下來了,萬曆的安寧日子也到了頭。因為歸根結底,大臣們鬧騰,還是因為冊立太子的事情,申先生不過是幫皇帝擋了子彈,現在申先生走了,皇帝陛下只能赤膊上陣。

萬曆二十年(1592)正月,真正的總攻開始了。

禮部給事中李獻可首先發難,上書要求皇帝早日批准長子出閣讀書,而且這位兄台十分機靈,半字不提冊立的事,全篇卻都在催這事,半點把柄都不留,搞得皇帝陛下十分狼狽,一氣之下,借口都不找了:

「冊立已有旨意,這廝偏又來煩擾……好生可惡,降級調外任用!」

其實說起來,李獻可不是什麼大人物,這個處罰也不算太重。可萬曆萬沒想到,就這麼個小人物,這麼點小事兒,他竟然沒能辦得了。

因為他的聖旨剛下發,就被王家屏給退了回來。

作為朝廷首輔,如果認為皇帝的旨意有問題,可以退回去,拒不執行,這種權力,叫做封還。

封還就封還吧,不辦就不辦吧,更可氣的是,王首輔還振振有詞:

這事我沒錯,是皇帝陛下錯了!因為李獻可沒說冊立的事,他只是說應該出閣讀書,你應該採納他的意見,即使不能採納,也不應該罰他,所以這事我不會辦。

真是要造反了,剛剛提了首輔,這白眼狼就下狠手。萬曆恨不得拿頭撞牆,氣急敗壞之下,他放了王家屏的假,讓他回家休養去了。

萬曆的「幸福」生活從此拉開序幕。

幾天後,禮部給事中鍾羽正上疏,支持李獻可,經典語言如下:

「李獻可的奏疏,我是贊成的,請你把我一同降職吧(請與同謫)。」

萬曆滿足了他的要求。

又幾天後,禮部給事中舒弘緒上疏,發言如下:

「言官是可以處罰的,出閣讀書是不能不辦的。」

發配南京。

再幾天後,戶部給事中孟養浩上疏,支持李獻可、鍾羽正等人。相對而言,他的奏疏更有水平,雖然官很小(七品),志氣卻大,總結了皇帝大人的種種錯誤,總計五條,還說了一句相當經典的話:

「皇帝陛下,您坐視皇長子失學,有辱宗社祖先!」

萬曆氣瘋了,當即下令,把善於總結的孟養浩同志革職處理,並拉到午門,打了一百杖。

暴風雨就是這樣誕生的。

別人也就罷了,可惜孟先生偏偏是言官,乾的是本職工作,平白被打實在有點冤。

於是大家都憤怒了。

請注意,這個大家是有數的,具體人員及最終處理結果如下所列:

內閣大學士趙志皋上疏,被訓斥。

吏科右給事中陳尚象上疏,被革職為民。

御史鄒德泳,戶科都給事中丁懋遜、兵科都給事中張棟、刑科都給事中吳之佳、工科都給事中楊其休,禮科左給事中葉初春,聯名上疏抗議。萬曆大怒,將此六人降職發配。

萬曆終於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加上最初上疏的李獻可,那麼在短短的幾天之內,他就免掉了十二位當朝官員。這一偉大記錄,就連後來的急性子崇禎皇帝也沒打破。

事辦到這份上,皇帝瘋了,大臣也瘋了。官服烏紗就跟白送的一樣,鋪天蓋地到處亂扔,大不了就當老子這幾十年書白讀了。拼個你死我活只為一句話:可以丟官,不能丟人!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禮部員外郎董嗣成、御史賈名儒、御史陳禹謨再次上疏,支持李獻可。萬曆即刻反擊,董嗣成免職,賈名儒發配,陳禹謨罰工資。

事情鬧到這裡,到底卷進來多少人,我也有點亂。但若以為就此打住,那實在是低估了明代官員的戰鬥力。

幾天後,禮部尚書李長春也上疏了。對這位高級官員,萬曆也沒客氣,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誰知沒多久,吏部尚書蔡國珍、侍郎楊時喬又上疏抗議,然而這一次,萬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實在罵不動了。

皇帝被搞得奄奄一息,王家屏也坐不住了,他終於出面調停,向皇帝認了錯,並希望能夠赦免群臣。

想法本是好的,方法卻是錯的。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萬曆,一看見這個老冤家,頓時恢複了戰鬥力,下書大罵:

「自你上任,大臣狂妄犯上,你是內閣大學士,不但不居中緩和矛盾,反而封還我的批示,故意激怒我!見我發怒,你又說你有病在身,回家休養!國家事務如此眾多,你在家躺著(高卧),心安嗎!?既然你說有病,就別來了,回家養病去吧!」

王家屏終於理解了申時行的痛苦,萬曆二十年(1592)三月,他連上八封奏疏,終於回了家。

這是一場實力不對等的較量,大臣的一句話,可能毫無作用,萬曆的一道聖旨,卻足以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然而萬曆失敗了,面對那群前仆後繼的人,他雖然竭盡全力,卻依然失敗了,因為權力並不能決定一切——當它面對氣節與尊嚴的時候。

王家屏走了,言官們暫時休息了。接班的趙志皋比較軟,不說話,萬曆正打算消停幾天,張位又冒出來了。

這位次輔再接再厲,接著鬧,今天鬧出閣講學,明天就鬧冊立太子。每天變著法地折騰皇帝,萬曆同志終於頂不住了。如此下去,不被逼死,也被憋死了。

必須想出對策。

考慮再三,他決定去找一個人,在他看來,只有這個人才能挽救一切。

萬曆二十一年(1593),王錫爵奉命來到京城,擔任首輔。

王錫爵,字元馭,蘇州太倉人。

嘉靖四十一年,他二十八歲,赴京趕考,遇見申時行,然後考了第一。

幾天後參加殿試,又遇見了申時行,這次他考了第二。

據說他之所以在殿試輸給申時行,不外乎兩點,一是長得不夠帥,二是說話不夠滑。

帥不帥不好說,滑不滑是有定論的。

自打進入朝廷,王錫爵就是塊硬骨頭。萬曆五年張居正奪情,大家上書鬧,他跑到人家家裡鬧,逼得張居正大人差點拔刀自盡。吳中行被打得奄奄一息,大家在場下吵,他跑到場上哭。

萬曆六年,張居正不守孝回京辦公。大家都慶賀,他偏請假,說我家還有父母,實在沒有時間工作,要回家盡孝,張居正恨得直磨牙。

萬曆九年,張居正病重,大家都去祈福,他不屑一顧。

萬曆十年,張居正病逝,反攻倒算開始,抄家鬧事翻案,人人都去踩一腳,這個時候,他說:

「張居正當政時,做的事情有錯嗎?!他雖為人不正,卻對國家有功,你們怎能這樣做呢?!」

萬曆十三年,他的學生李植想搞倒申時行,扶他上台,他痛斥對方,請求辭職。

三年後,他的兒子鄉試考第一,有人懷疑作弊,他告訴兒子,不要參加會試,回家待業,十三年後他下了台,兒子才去考試,會試第二,殿試第二。

他是一個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人。

所以在萬曆看來,能收拾局面的,也只有王錫爵了。

王大人果然不負眾望,到京城一轉悠,就把情況摸清促了。隨即開始工作,給皇帝上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說,目前情況十分緊急,請您務必在萬曆二十一年冊立太子,絕不能再拖延了,否則我就是再有能耐,也壓制不了!

吸取了上次的教訓,萬曆沒敢再隨便找人修電腦,專程派了個太監,送來了自己的回信。

可王錫爵剛打開信,就傻眼了。

信上的內容是這樣的:

「看了你的奏疏,為你的忠誠感動!我去年確實說過,今年要舉行冊立大典,但是(注意此處),我昨天晚上讀了祖訓(相當於皇帝的家規),突然發現裡面有一句訓示:立嫡不立長,我琢磨了一下,皇后現在年紀還不大,萬一將來生了兒子,怎麼辦呢?是封太子,還是封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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