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和稀泥的藝術

對申時行而言,江東之這一類人實在是小菜一碟。在朝廷里呆了二十多年,徐階、張居正這樣的超級大腕他都應付過去了,混功已達出神入化的地步,萬曆五年出山的這幫小嘍羅自然不在話下。

混是一種生活技巧,除個別二杆子外,全世界人民基本都會混。因為混並不影響社會進步,人類發展,該混就混,該干就干,只混不幹的,叫做混混。

申時行不是混混,混只是他的手段,幹才是他的目的。

一般說來,新官上任,總要燒三把火,搞點政績,大幹特干,然而綜觀申時行當政以來的種種表現,就會驚奇地發現,他的大幹,就是不幹。他的作為,就是不作為。

申時行乾的第一件事情,是廢除張居正的考成法。

這是極為出人意料的一招,因為在很多人看來,申時行是張居正的嫡系,毫無理由反攻倒算。

但申時行就這麼幹了,因為這樣干,是正確的。

考成法,是張居正改革的主要內容,工作指標層層落實,完不成輕則罷官,重則坐牢,令各級官員威風喪膽。

在很長時間裡,這種明代的打考勤,發揮了極大效用,有效提高了官員的工作效率,是張居正的得意之作。

但張先生並不知道,這種考成法,有一個十分嚴重的缺陷。

比如朝廷規定,戶部今年要收一百萬兩稅銀,分配到浙江,是三十萬,這事就會下派給戶部浙江司郎中(正五品),由其監督執行。

浙江司接到命令,就會督促浙江巡撫辦理。巡撫大人就會去找浙江布政使,限期收齊。

浙江布政使當然不會閑著,立馬召集各級知府,限期收齊。知府大人回去之後召集各級知縣,限期收齊。

知縣大人雖然官小,也不會自己動手,回衙門召集衙役,限期收齊。

最後幹活的,就是衙役,他們就沒辦法了,只能一家一家上門收稅。

明朝成立以來,大致都是這麼個辦法,就管理學而言,還算比較合理,搞了兩百多年,也沒出什麼大問題。

考成法一出來,事情就麻煩了。

原先中央下達命令,地方執行,就算執行不了,也好商量。三年一考核,災荒大,刁民多,今年收不齊,不要緊,政策靈活掌握,明年努力,接著好好乾。

考成法執行後,就不行了,給多少任務,你就得完成多少,短斤少兩自己補上,補不上就下課受罰。

這下就要了命了,衙役收不齊,連累知縣,知縣收不齊,連累知府,知府又連累布政使,一層層追究責任,大家同坐一條船,出了事誰也跑不掉。

與其自下而上垮台,不如自上而下壓台。隨著一聲令下,各級官吏紛紛動員起來,不問理由,不問借口,必須完成任務。

於是順序又翻了過來,布政使壓知府,知府壓知縣,知縣壓衙役,衙役……,就只能壓老百姓了。

接下來的事情就簡單了,上級壓下級,下級壓百姓。一般年景,也還能對付過去,要遇上個災荒,那就慘了,衙役還是照樣上門,說家裡遭災,他點頭,說家裡死人,他還點頭,點完頭該交還得交。揭不開鍋也好,全家死絕也罷,收不上來官就沒了,你說我收不收?

以上還算例行公事,到後來,事情越發惡劣。

由於考成法業績和官位掛鉤,工作完成越多,越快,評定就越好,陞官就越快。所以許多地方官員開始報虛數,狗不拉屎的窮鄉僻壤,也敢往大了報,反正自己也不吃虧。

可是朝廷不管那些,報了就得拿錢。於是挨家挨戶地收,收不上來就逼,逼不出來就打,打急了就跑。而跑掉的這些人,就叫流民。

流民,是明代中後期的一個嚴重問題。用今天的話說,就是社會不安定因素,這些人離開家鄉,四處遊盪,沒有戶籍,沒有住所,也不辦暫住證,經常影響社會的安定團結。

到萬曆中期,流民數量已經十分驚人。連當時的北京市郊,都盤踞著大量流民。而且這幫人一般都不是什麼老實巴交的農民,偷個盜搶個劫之類的,都是家常便飯。朝廷隔三差五就要派兵來掃一次,十分難辦。

而這些情況,是張居正始料未及的。

於是申時行毅然廢除了考成法,並開闢了大量田地,安置各地的流民耕種,社會矛盾得以大大緩解。

廢除考成法,是申時行執政的一次重要抉擇。雖然是改革,卻不用怎麼費力,畢竟張居正是死人兼廢人,沒人幫他出頭,他的條令不廢白不廢。

但下一次,就沒這麼便宜的事了。

萬曆十八年(1590),總兵李聯芳帶兵在邊界巡視的時候,遭遇埋伏,全軍覆滅。下黑手的,是蒙古韃靼部落的扯立克。

事情鬧大了,因為李聯芳是明軍高級將領,韃靼部落把他幹掉了,是對明朝政府的嚴重挑釁。所以消息傳來,大臣們個個摩拳擦掌,打算派兵去收拾這幫無事生非的傢伙。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非打不可了,堂堂大明朝,被人打了不還手,當縮頭烏龜,怎麼也說不過去。而且這事鬧得皇帝都知道了,連他都覺得沒面子,力主出兵。

老闆發話,群眾支持,戰爭已是勢在必行,然而此時,申時行站了出來,對皇帝說:

「不能打。」

在中國歷史上,但凡國家有事,地方被佔了,人被殺了,朝廷總就是群情激奮,人人喊打,看上去個個都是民族英雄,正義化身,然而其中別有奧秘:

臨戰之時,國讎家恨,慷慨激昂,大家都激動。在這個時候,跟著激動一把,可謂是毫無成本,反正仗也不用自己打,還能落個名聲,何樂而不為。

主和就不同了,甭管真假,大家都喊打,你偏不喊,脫離群眾,群眾就會把你踩死。

所以主戰者未必勇,主和者未必怯。

主和的申時行,就是一個勇敢的人。事實證明,他的主張十分正確。

因為那位下黑手的扯立克,並不是一般人,他的身份,是韃靼的順義王。

順義王,是當年明朝給俺答的封號,這位扯立克就是俺答的繼任者。但此人即不順,也不義,好好的互市不幹,整天對外擴張,還打算聯合蒙古、西藏各部落,搞個蒙古帝國出來和明朝對抗。

對這號人,打是應該的。但普魯士偉大的軍事家克勞塞維茨說過,戰爭是政治的繼續,打仗說穿了,最終的目的就是要對方聽話,如果有別的方法能達到目的,何必要打呢?

申時行找到了這個方法。

他敏銳地發現,扯立克雖然是順義王,但其屬下卻並非鐵板一塊。由各個部落組成,各有各的主張,大多數人和明朝生意做得好好的,壓根不想打仗,如果貿然開戰,想打的打了,不想打的也打了,實在是得不償失。分化瓦解才是上策。

所以申時行反對。

當然,以申時行的水平,公開反對這種事,他是不會幹的。夜深人靜,獨自起草,秘密上交,事情幹得滴水不漏。

萬曆接到奏疏,認可了申時行的意見,同意暫不動兵,並命令他全權處理此事。

消息傳開,一片嘩然,但皇帝說不打,誰也沒辦法找皇帝算帳。申時行先生也是一臉無辜:我雖是朝廷首輔,但皇帝不同意,我也沒辦法。

仗是不用打了,但這事還沒完。申時行隨即下令兵部尚書鄭洛,在邊界集結重兵,也不大舉進攻,每天就在那裡蹲著。別的部落都不管,專打扯立克,而且還專挑他的運輸車隊下手,搶了就跑。

這種打法毫無成本,且收益率極高,明軍樂此不疲,扯立克卻是叫苦不迭,實在撐不下去了,只得率部躲得遠遠的,就這樣,不用大動干戈,不費一兵一卒,申時行輕而易舉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恢複了邊境的和平。

雖然張居正死後,朝局十分複雜,幫派林立,申時行卻憑藉著無人能敵的「混功」,應對自如,遊刃有餘。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他不但自己能混,還無私地幫助不能混的同志,比如萬曆。

自從登基以來,萬曆一直在忙兩件事,一是處理政務,二是搞臭張居正,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兩件事,其實是一件事。

因為張居正實在太牛了,當了二十六年的官,十年的皇帝(實際如此),名氣比皇帝還大,雖然人死了,茶還燙的冒泡,所以不搞臭張居正,就搞不好政務。

但要干這件事,自己是無從動手的,必須找打手,萬曆很快發現,最好的打手,就是言官和大臣。

張居正時代,言官大臣都不吃香,被整得奄奄一息,現在萬曆決定,開閘,放狗。

事實上,這幫人的表現確實不錯,如江東之、李植、羊可立等人,雖說下場不怎麼樣,但至少在工作期間,都盡到了狗的本分。

看見張居正被窮追猛打,萬曆很高興,看見申時行被牽連,萬曆也不悲傷,因為在他看來,這不過是輕微的副作用,敲打一下申老師也好,免得他當首輔太久,再犯前任(張居正)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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