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萬曆執政的前二十多年裡,可謂是內憂不止,外患不斷,他祖上留傳下來的,也只能算是個爛攤子,而蒙古、寧夏、朝鮮、四川,不是叛亂就是入侵,中間連口氣都不喘,軍費激增,國庫難支。
可是二十年了,國家也沒出什麼大亂子,所有的困難,他都安然度過。
因為前十年,他有張居正,後十年,他有申時行。
若評選明代三百年歷史中最傑出的政治家,排行榜第一名非張居正莫屬。在他當政的十年里,政治得以整頓,經濟得到恢複,明代頭號政治家的稱謂實至名歸。
但如果評選最傑出的官僚,結果就大不相同了,以張居正的實力,只能排第三。
因為這兩個行業是有區別的。
從根本上講,明代政治家和官僚是同一品種,大家都是在朝廷里混的,先裝孫子再當爺爺,半斤對八兩。但問題在於,明代政治家是理想主義者,混出來後就要幹事,要實現當年的抱負。
而明代官僚是實用主義者,先保證自己的身份地位,能幹就干,不能幹就混。
所以說,明代政治家都是官僚,官僚卻未必都是政治家。兩個行業的技術含量和評定指標各不相同,政治家要能幹,官僚要能混。
張居正政務幹得好,且老奸巨滑,工於心計,一路做到首輔,混得也還不錯。但他死節不保,死後被抄全家,差點被人刨出來示眾,所以只能排第三。
明代三百年中,在這行里,真正達到登峰造極的水平,混到驚天地、泣鬼神的,當屬張居正的老師,徐階。
混跡朝廷四十多年,當過宰相培訓班學員(庶吉士),罵過首輔(張璁),發配地方掛職(延平推官),好不容易回來,靠山又沒了(夏言),十幾年被人又踩又坑,無怨無悔,看準時機,一錘定音,搞定(嚴嵩)。
上台之後,打擊有威脅的人(高拱),提拔有希望的人(張居正),連皇帝也要看他的臉色,事情都安排好了,才安然回家歡度晚年,活到了八十一歲,張居正死了他都沒死,如此人精,排第一是眾望所歸。
而排第二的,就是張居正的親信兼助手:申時行。
相信很多人並不認同這個結論,因為在明代眾多人物中,申時行並不是個引人矚目的角色,但事實上,在官僚這行里,他是一位身負絕學,超級能混的絕頂高手。
無人知曉,只因隱藏於黑暗之中。
在成為絕頂官僚之前,申時行是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具體點講,是身世不清,父母姓甚名誰,家族何地,史料上一點兒沒有,據說連戶口都缺,基本屬於黑戶。
申時行是一個十分謹小慎微的人,平時有記日記的習慣。即使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今天我和誰說了話,講了啥,他都要記下來,比如他留下的《召對錄》,就是這一類型的著作。
此外,他也喜歡寫文章,並有文集流傳後世。
基於其鑽牛角尖的精神,他的記載是研究明史的重要資料。然而奇怪的是,對於自己的身世,這位老兄卻是隻字不提。
這是一件比較奇怪的事,而我是一個好奇的人,於是,我查了這件事。
遺憾的是,雖然我讀過很多史書,也翻了很多資料,依然沒能找到史料確鑿的說法。
確鑿的定論沒有,不確鑿的傳言倒有一個,而在我看來,這個傳言可以解釋以上的疑問。
據說(注意前提)嘉靖十四年時,有一位姓申的富商到蘇州遊玩,遇上了一位女子,兩人一見鍾情,便住在了一起。
過了一段時間,女方懷孕了,並把孩子生了下來,這個孩子,就是後來的申時行。
可是在當時,這個孩子不能隨父親姓申,因為申先生有老婆。
當然了,在那萬惡的舊社會,這似乎也不是什麼違法行為,以申先生的家產,娶幾個老婆也養得起,然而還有一個更麻煩的問題——那位女子不是一般人,確切地說,是一個尼姑。
所以,在百般無奈之下,這個見不得光的私生子被送給了別人。
爹娘都沒見過,就被別人領養,這麼個身世,確實比較不幸。
但不幸中的萬幸是,這個別人,倒也並非普通人,而是當時的蘇州知府徐尚珍。他很喜歡這個孩子,並給他取了一個名字——徐時行。
雖然當時徐知府已離職,但在蘇州干過知府,只要不是海瑞,一般都不會窮。
所以徐時行的童年非常幸福,從小就不缺錢花,豐衣足食,家教良好。而他本人悟性也很高、天資聰慧,二十多歲就考上了舉人,人生對他而言,順利得不見一絲波瀾。
但驚濤駭浪終究還是來了。
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時行二十八歲,即將上京參加會試,開始他一生的傳奇。
然而就在他動身前夜,徐尚珍找到了他,對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其實,你不是我的兒子。
沒等徐時行的嘴合上,他已把之前所有的一切都和盤托出,包括他的生父和生母。
這是一個十分古怪的舉動。
按照現在的經驗,但凡考試之前,即使平日怒目相向,這時家長也得說幾句好話,天大的事情考完再說,徐知府偏偏選擇這個時候開口,實在讓人費解。
然而我理解了。
就從現在開始吧,因為在你的前方,將有更多艱難的事情在等待著你,到那時,你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你自己。
這是一個父親,對即將走上人生道路的兒子的最後祝福。
徐時行沉默地上路了。我相信,他應該也是明白的,因為在那一年會試中,他是狀元。
中了狀元的徐時行回到了老家,真相已明,恩情猶在,所以他正式提出要求,希望能夠歸入徐家。
辛苦養育二十多年,而今狀元及第,衣錦還鄉,再認父母,收穫的時候到了。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父親拒絕了這個請求,希望他回歸本家,認祖歸宗。
很明顯,在這位父親的心中,只有付出,沒有收穫。
無奈之下,徐時行只得懷著無比的歉疚與感動,回到了申家。
天上終於掉餡餅了,狀元竟然都有白撿的。雖說此時他的生父已經去世,但申家的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的請求,敲鑼打鼓,張燈結綵地把他迎進了家門。
從此,他的名字叫做申時行。
曲折的身世,幸福的童年,從他的養父身上,申時行獲取了人生中的第一個重要經驗,並由此奠定了他性格的主要特點:
做人,要厚道。
然後當厚道的申時行進入朝廷後,才發現原來這裡的大多數人都很不厚道。
在明代,只要進了翰林院,只要不犯什麼嚴重的政治錯誤,幾年之後,運氣好的就能分配到中央各部熬資格,有才的入閣當大學士,沒才的也能混個侍郎、郎中,就算點背,派到了地方,官也升得極快,十幾年下來,做個地方大員也不難。
有鑒於此,每年的庶吉士都是各派政治勢力極力拉攏的對象。申時行的同學裡,但凡機靈點的,都已經找到了後台,為錦繡前程做好準備。
申時行是狀元,找他的人自然絡繹不絕,可這位老兄卻是巍然不動,誰拉都不去,每天埋頭讀書,毫不顧及將來的仕途。同學們一致公認,申時行同志很老實,而從某個角度講,所謂老實,就是傻。
然而事情的發展證明,老實人終究不吃虧。
要知道,那幾年朝廷是不好混的,先是徐階斗嚴嵩,過幾年,高拱上來斗徐階,然後張居正又出來斗高拱,總而言之是一塌糊塗。今天是七品言官,明天升五品郎中,後天沒準就回家種田去了。
你方唱罷我登場,上台洗牌是家常便飯,世事無常,跟著誰都不靠譜,所以誰也不跟的申時行笑到了最後。當他的同學紛紛投身朝廷拼殺的時候,他卻始終呆在翰林院,先當修撰,再當左庶子。中間除了讀書寫文件外,還主持過幾次講學(經筵),教過一個學生,叫做朱翊鈞,又稱萬曆。
俗語有云,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一晃十年過去,經過無數清洗,到萬曆元年,嘉靖四十一年的這撥人,沖在前面的,基本上都廢了。
就在此時,一個人站到了申時行的面前,對他說,跟著我走。
這一次,申時行不再沉默,他同意了。
因為這個人是張居正。
申時行很老實,但不傻。這十年里,他一直在觀察,觀察最強大的勢力,最穩當的後台,現在,他終於等到了。
此後他跟隨張居正,一路高歌猛進,幾年內就升到了副部級禮部侍郎,萬曆五年(1577),他又當上了吏部侍郎,一年後,他迎來了自己人生的第二個轉折點。
萬曆六年(1578),張居正的爹死了,雖說他已經獲准奪情,但也得回家埋老爹。為保證大權在握,他推舉年僅四十三歲的申時行進入內閣,任東閣大學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