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堅持到底的人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一日,袁崇煥得到指示,皇帝召見立即進城。

召見的理由是議餉,換句話說就是發工資。

命令還說,部將祖大壽一同覲見。

從古到今,領工資這種事都是跑著去的。袁崇煥二話不說,馬上往城裡跑,所以他忽略了如下問題:既然是議餉,為什麼要拉上祖大壽?

跑到城下,卻沒人迎接,也不給開城門,等了半天,丟下來個筐子,讓袁督師蹲進去,拉上來。

這種入城法雖說比較寒摻,但好歹是進去了,在城內守軍的指引下,他來到了平台。

滿桂和黑雲龍也來了,正等待著他。

在這個曾帶給他無比榮譽和光輝的地方,他第三次見到了崇禎。

第一次來,崇禎很客氣,對他言聽計從,說什麼是什麼,要什麼給什麼。第二次來,還是很客氣,十一月份了,城頭風大(我曾試過),二話不說就脫衣服,很夠意思。

第三次來,崇禎很直接,他看著袁崇煥,以低沉的聲音,問了他三個問題:

一、你為什麼要殺毛文龍。

二、敵軍為何能長驅直入,進犯北京。

三、你為什麼要打傷滿桂。

袁崇煥沒有回答。

對於他的這一反應,許多史書上說,是沒能反應過來,所以沒說話。

事實上,他就算反應過來,也很難回答。

比如毛文龍同志,實在是不聽話外加不順眼,才剁了的,要跟崇禎明說,估計是不行的。再比如敵軍為何長驅直入,這就說來話長了,最好拿張地圖來,畫幾筆,解釋一下戰術構思,最後再順便介紹自己的作戰特點。

至於最後滿桂問題,對袁督師而言,是很有點無厘頭的,因為他確實不知道這事。

總而言之,這三個問題下來,袁督師就傻了。

對於袁督師的沉默,崇禎更為憤怒,他當即命令滿桂脫下衣服,展示傷疤。

其實袁崇煥是比較莫名其妙的,說得好好的,你脫衣服幹嘛?又不是我打的,關我屁事。

但崇禎就不這麼想了,袁崇煥不出聲,他就當是默認了,隨即下令,脫去袁崇煥的官服,投入大牢。

這是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很驚訝的舉動,雖然有些人已經知道,崇禎今天要整袁崇煥,但萬萬沒想到,這哥們竟然玩大了,當場就把人給拿下。更重要的是,袁崇煥手握兵權,是城外明軍總指揮,敵人還在城外呢,你把他辦了,誰來指揮?

所以內閣大學士成基命、戶部尚書畢自嚴馬上提出反對,說了一堆話:大致意思是,敵人還在,不能衝動,衝動是魔鬼。

但崇禎實在是個四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物,老子抓了就不放,袁崇煥軍由祖大壽率領,明軍總指揮由滿桂擔任,就這麼定了!

現在你應該明白,為什麼兩次平台召見,除袁崇煥外,還要叫上滿桂、黑雲龍和祖大壽。

祖大壽是袁崇煥的心腹,只要他在場,就不怕袁軍嘩變,而滿桂是袁崇煥的死敵,抓了袁崇煥,可以馬上接班,如此心計,令人膽寒。

綜觀崇禎的表現,斷言如下:但凡說他蠢的,真蠢。

但這個滴水不漏的安排,還是漏水。

袁崇煥被抓的時候,祖大壽看上去並不吃驚。

他沒有大聲喧嘩,也沒有高調抗議,甚至連句話都沒說。畢竟抓了袁崇煥後,崇禎就馬上發了話,此事與其他人無關,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但史書依然記下了他的反常舉動——發抖,出門的時候邁錯步等等。

對於這一跡象,大家都認為很正常——領導被抓了,抖幾抖沒什麼。

只有一個人發現了其中的玄妙。

這個人叫余大成,時任兵部職方司郎中。

祖大壽剛走,他就找到了兵部尚書梁廷棟,對他說:

「敵軍兵臨城下,遼軍若無主帥,必有大亂!」

梁廷棟毫不在意:

「有祖大壽在,斷不至此!」

余大成答:

「作亂者必是此人!」

梁廷棟沒搭理余大成,回頭進了內閣。

在梁部長看來,余大成說了個笑話。於是,他就把這個笑話講給了同在內閣里的大學士周延儒。

這個笑話講給一般人聽,也就是笑一笑,但周大學士不是一般人。

周延儒,字玉繩,常州人,萬曆四十一年進士。

周延儒同志的名氣,是很大的。十幾年前我第一次翻明史的時候,曾專門去翻他的列傳,沒有翻到。後幾經查找才發現,這位仁兄被歸入了特別列傳——奸臣傳。

奸臣還不好說,奸是肯定的。此人天資聰明,所謂萬曆四十一年進士,那是謙虛的說法。事實上,他是那一年的狀元,不但考試第一,連面試(殿試)也第一。

聽到這句話,嗅覺敏銳的周延儒立即起身,問:

「余大成在哪裡?」

余大成找來了,接著問:

「你認為祖大壽會反嗎?」

余大成回答:

「必反。」

「幾天?」

「三天之內。」

周延儒立即指示梁廷棟,密切注意遼軍動向,異常立即報告。

第一天,十二月二日,無事。

第二天,十二月三日,無事。

第三天,十二月四日,出事。

祖大壽未經批示,於當日凌晨率領遼軍撤離北京,他沒有投敵,臨走時留下話,說要回寧遠。

回寧遠,也就是反了。皇帝十分震驚,關寧鐵騎是精銳主力,敵人還在,要都跑了,攤子怎麼收拾?

周延儒很鎮定,他立即叫來了余大成,帶他去見皇帝談話。

皇帝問:祖大壽率軍出走,怎麼辦?

余大成答:袁崇煥被抓,祖大壽心中畏懼,不會投敵。

皇帝再問:怎麼讓他回來?

余大成答:只有一件東西,能把他拉回來。

這件東西,就是袁崇煥的手諭。

好辦,馬上派人去牢里,找袁督師寫信。

袁督師不寫。

可以理解,被人當場把官服收了,關進了號子,有意見難免,加上袁督師本非善男信女,任你說,就不寫。

急眼了,內閣大學士,外加六部尚書,搞了個探監團,全跑到監獄去,輪流勸說,口水亂飛。袁督師還是不肯,還說出了不肯的理由:

「我不是不寫,只是寫了沒用,祖大壽聽我的話,是因為我是督師,現我已入獄,他必定不肯就範。」

這話糊弄崇禎還行,余大成是懂業務的:什麼你是督師,他才聽你的話,那崇禎還是皇上呢,他不也跑了嗎?

但這話說破,就沒意思了,所以余大成同志換了個講法,先捧了捧袁崇煥,然後從民族大義方面,對袁崇煥進行了深刻的教育,說到最後,袁督師欣然拍板,馬上就寫。

拿到信後,崇禎即刻派人,沒日沒夜地去追,但祖大壽實在跑得太快,追上的時候,人都到錦州了。

事實證明,袁督師就算改行去賣油條,說話也是算數的。祖大壽看見書信(還沒見人),就當即大哭失聲,二話不說就帶領部隊回了北京。

局勢暫時穩定,一天後,再度逆轉。

十二月十七日,皇太極再度發起攻擊。

這次他選擇的目標,是永定門。

估計是轉了一圈,沒搶到多少實在玩意,所以皇太極決定,玩一把大的,他集結了所有兵力,猛攻永定門。

明軍於城下列陣,由滿桂指揮,總兵力約四萬,迎戰後金。

戰役的結果再次證明,古代游牧民族在玩命方面,是有優越性的。

經過整日激戰,明軍付出重大傷亡,主將滿桂戰死,但後金軍也損失慘重,未能攻破城門,全軍撤退。

四年前,籍籍無名的四品文官袁崇煥,站在那座叫寧遠的孤城裡,面對著只知道攢錢的滿桂、當過逃兵的趙率教、消極怠工的祖大壽,說:

「獨卧孤城,以當虜耳!」

在絕境之中,他們始終相信,堅定的信念,必將戰勝強大的敵人。

之後,他們戰勝了努爾哈赤,戰勝了皇太極,再之後,是反目、排擠、陣亡、定罪、叛逃。

趙率教死了,袁崇煥坐牢了,滿桂指認袁崇煥後,也死了,祖大壽終將走上那條不歸之路。

共患難者,不可共安樂,世上的事情,大致都是如此吧。

永定門之戰後,一直沒撈到硬貨的皇太極終於退兵了——不是真退。

他派兵佔據了遵化、灤城、永平、遷安,並指派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鎮守,以此為據點,等待時機再次發動進攻。

戰局已經壞到不能再壞的地步,雖然外地勤王的軍隊已達二十多萬,鑒於滿桂這樣的猛人也戰死了,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朝廷跟關外已基本失去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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