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夜半歌聲

真正的機會到來了。

十月二十三日,工部主事陸澄源上書,彈劾崔呈秀,以及魏忠賢。

崇禎決定,開始行動。

因為他知道,這個叫陸澄源的人並不是閹黨分子,此人職位很小,但名氣很大,具體表現為東林黨當政,不理東林黨,閹黨上台,不理閹黨,是公認的混不吝,軟硬都不吃,他老人家動手,就是真要玩命了。

接下來的是例行程序,崇禎照例批評,崔呈秀照例提出辭職。

但這一次,崇禎批了,勒令崔呈秀立即滾蛋回家。

崔呈秀哭了,這下終於完蛋了。

魏忠賢笑了,這下終於過關了。

丟了個兒子,保住了命,這筆交易相當划算。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兩天後,兵部主事錢元愨上書,痛斥崔呈秀,說崔呈秀竟然還能在朝廷里混這麼久,就是因為魏忠賢。

然後他又開始痛斥魏忠賢,說魏忠賢竟然還能在朝廷里混這麼久,就是因為皇帝。

不知錢主事是否過於激動,竟然還稍帶了皇帝,但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封奏疏送上去的時候,皇帝竟然全無反應。

幾天後,刑部員外郎史躬盛上疏,再次彈劾魏忠賢,在這封奏疏里,他痛責魏忠賢,為表達自己的憤怒,還用上了排比句。

魏忠賢終於明白,自己上當了,然而為時已晚。

說到底,還是讀書太少,魏文盲並不清楚,朝廷鬥爭從來只有單項選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天啟皇帝死的那天,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一個選擇——謀逆。

他曾勝券在握,只要趁崇禎立足未穩,及早動手,一切將盡在掌握。

然而,那個和善、親切的崇禎告訴他,自己將繼承兄長的遺願,重用他,信任他,太陽照常升起。

於是他相信了。

所以他完蛋了。

現在反擊已不可能,從他拋棄崔呈秀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威信,一個不夠意思的領導,絕不會有夠意思的員工。

閹黨就此土崩瓦解,他的黨羽紛紛辭職,乾兒子、干孫子跟他劃清界線,機靈點的,都在家寫奏疏,反省自己,痛罵魏公公,告別過去,迎接美好的明天。

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狂風暴雨,魏忠賢決定,使出自己的最後一招。

當年他曾用過這一招,效果很好。

這招的名字,叫做哭。

在崇禎面前,魏忠賢嚎啕大哭,失聲痛哭,哭得死去活來。

崇禎開始還安慰幾句,等魏公公哭到悲涼處,只是不斷嘆氣。

眼見哭入佳境,效果明顯,魏公公收起眼淚,撤了。

哭,特別是無中生有的哭,是一項歷史悠久的高難度技術。當年嚴嵩就憑這一招,哭倒了夏言,最後將其辦挺。他也曾憑這一招,扭轉了局勢,幹掉了楊漣。

魏公公相信,憑藉自己聲情並茂的表演,一定能夠感動崇禎。

崇禎確實很感動。

他沒有想到,一個人竟然可以噁心到這個程度,都六十的人了,幾乎毫無廉恥,眼淚鼻涕說下就下,不要臉,真不要臉。

到現在,朝廷內外,就算是掃地的老頭,都知道崇禎要動手了。

但他就不動手,他還在等一樣東西。

其實朝廷鬥爭,就是街頭打架鬥毆,但鬥爭的手段和程序比較特別。拿磚頭硬幹是沒辦法的,手持西瓜刀殺入敵陣也不是不行的,必須遵守其自身規律,在開打之前,要先放風聲,講明老子是哪幫哪派,要修理誰,能爭取的爭取,不能爭取的死磕,才能動手。

崇禎放出了風聲,他在等待群臣的響應。

可是群臣不響應。

截至十月底,敢公開上書彈劾魏忠賢的人只有兩三個,這一事實說明,經過魏公公幾年來的言傳身教,大多數的人已經沒種了。

沒辦法,這年頭混飯吃不易,等形勢明朗點,我們一定出來落井下石。

然而崇禎終究等來了一個有種的人。

十月二十六日,一位國子監的學生對他的同學,說了這樣一句話:

「虎狼在前,朝廷竟然無人敢於反抗!我雖一介平民,願與之決死,雖死無撼!」

第二天,國子監監生錢嘉征上書彈劾魏忠賢十大罪。

錢嘉征雖然只是學生,但文筆相當不錯,內容極狠,態度極硬,把魏忠賢罵得狗血淋頭,引起極大反響。

魏忠賢得到消息,十分驚慌,立即進宮面見崇禎。

遺憾,他沒有玩出新意,還是老一套,進去就哭,哭的痛不欲生,感覺差不多了,就收了神功,準備回家。

就在此時,崇禎叫住了他:

「等一等。」

他找來一個太監,交給他一份文書,說:

「讀。」

就這樣,魏忠賢親耳聽到了這封要命的文書,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

他痛苦地抬起頭,卻只看到了一雙冷酷的眼睛和嘲弄的眼神。

那一刻,他的威望、自信、以及抵抗的決心,終於徹底崩潰。

精神近乎失常的魏忠賢離開了宮殿,但他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在那裡,還有一個人,能挽救所有的一切。

魏忠賢去找的人,叫做徐應元。

徐應元的身份,是太監,不同的是,十幾年前,他就是崇禎的太監。事到如今,只能求他了。

徐應元是很夠意思的,他客氣地接待了魏忠賢,並給他指出了一條明路:立即辭職,退休回家,可以保全身家性命。

魏忠賢思前想後,認了。

立即回家,找人寫辭職信,當然,臨走前,他沒有忘記感謝徐應元對他的幫助。

徐應元之所以幫助魏忠賢,是想讓他死得更快。

和魏忠賢一樣,大多數太監的習慣是見風使舵,落井下石。

一直以來,崇禎都希望,魏忠賢能自動走人(真心實意),畢竟閹黨根基太深,這樣最省事。

在徐應元的幫助下,第二天,魏忠賢提出辭職了,這次他很真誠。

同日,崇禎批准了魏忠賢的辭呈,一代巨監就此落馬。

落馬的那天,魏忠賢很高興。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放棄了爭權,無論如何,崇禎都不會也沒有必要趕盡殺絕。

一年前,東林黨人也是這樣認為的。

應該說,魏忠賢的生活是很不錯的,混了這麼多年,有錢有房有車,啥都不缺了。特別是他家的房子,就在現在北京的東廠衚衕,二環里,黃金地段,交通便利,我常去附近的社科院近代史所開會,曾去看過,園林假山、深宅大院,上千平米,相當氣派,但據說這只是當年他家的角落,最多也就六分之一。

從河北肅寧的一個小流氓,混到這個份上,也就差不多了,好歹有個留京指標。

但這個指標的有效期,也只有三天了。

天啟七年(1627)十一月一日,崇禎下令,魏忠賢勞苦功高,另有重用——即日出發,去鳳陽看墳。

得到消息的魏忠賢非常沮喪,但他不知道,崇禎也很沮喪。

崇禎是想幹掉魏忠賢的,但無論如何,魏公公總算是三朝老監,前任剛死兩個月,就幹掉他實在不好意思。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改變了他的決定。

當他宣布趕走魏忠賢的時候,有一個人站了出來,反對他的決定,而這個人,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或許是收了錢,或許是說了情,反正徐應元是站出來了,公然為魏忠賢辯護,希望皇帝給他個面子。

面對這個伺候了自己十幾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老太監,崇禎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抉擇:

「奴才!敢與奸臣相通,打一百棍,發南京!」

太監不是人啊。

順便說一句,在明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數太監的專用蔑呼,而在清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數人的尊稱(關係不好還不能叫,只能稱臣,所謂做奴才而不可得)。

這件事情讓崇禎意識到,魏忠賢是不會消停的。

而下一件事使他明白,魏忠賢是非殺不可的。

確定無法挽回,魏公公準備上路了,足足準備了三天。

在這三天里,他只幹了一件事——打包。

既然榮華於我如浮雲,那就只要富貴吧。

但這是一項相當艱苦的工作,幾百個僕人幹了六天,清出四十大車,然後光榮上路,前呼後擁,隨行的,還有一千名隸屬於他本人的騎兵護衛。

就算是輕度弱智的白痴,都知道現在是個什麼狀況,大難當頭,竟然如此囂張,真是活膩了。

魏忠賢沒有活膩,他活不到九千九百歲,一百歲還是要追求的。

事實上,這個大張旗鼓的陣勢,是他最後的詭計。

這個詭計的來由是歷史。

歷史告訴我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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