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

王洪文下午5點多才到長沙,晚7點半左右,總理和他一同去見主席。那時王洪文是黨的副主席,毛澤東在發動「文化大革命」時,左手指的那一排「煽風點火」者,如今王洪文是代表;右手指的那一排「救人於水火」者,總理是代表,兩派政治力量的代表同時去向主席彙報。我那時感到,毛澤東一再呼籲「聯合」,「團結」,就是想讓這兩派力量團結,但事實上是不可能的。

我們守候在門口休息室,兩個多小時,談話就結束了;總理一身輕鬆,毫不顯累,臉上掛著微笑。王洪文對總理也表現出客氣、尊重和禮讓。於是,我知道這次談話是順利的了。

總理照主席的意思,在長沙逗留了5天,前面講過,12月26日那天,總理還請我們陪送人員及軍區、省上的幾位負責同志吃飯,當然是他自己掏錢請客,為主席祝賀生日。

第二天,我們就護送總理安全回到北京。

年1月13日,周恩來在第四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上代表國務院作政府工作報告。

這是他最後一次作政府工作報告,並且由此開始了一系列的「最後一次」。我在後面將一一講到這些「最後一次」。

總理在報告中,曾有一段話提高了聲音,這段話是:「在本世紀內,全面實現農業、工業、國防和科學技術的現代化,使我國國民經濟走在世界的前列」。

我始終認為,這是總理生前留給全國人民的最後的也是最重要的政治遺言。

四屆人大開過之後,總理病情急劇惡化,經腸胃鏡檢查,接近肝部位的大腸內有一腫瘤,3月底作了第3次大手術。

包紮刀口時,躺在手術床上的周恩來緩緩睜開了眼。他黯然的目光透出若有所求的神色,嘴角牽動幾下。

醫務人員忙把頭俯下去:「疼?」

總理閉上眼,表示否定,旋即又睜開。嘴唇開始翕動。醫務人員忙把耳朵貼近那張失去血色的嘴。

「叫……叫李冰來。」

剛出手術室的李冰同志聽到召喚,忙回到手術床旁,朝總理俯下身去。

「李冰,」總理訥女媧著叫。

「嗯。」李冰應一聲,把耳朵貼過去。她感覺到總理呼出的熱氣和艱難吐字的聲波:

「雲南,錫礦工人,肺癌發病情況,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你們,要去解決……這個問題。馬上……去。」講完這句話,總理鼻凹處已經沁出汗來。李冰眼圈紅了,用力點點頭,啞聲說:「我就去,請總理別說話了,千萬要好好休息。」

她不敢多停,匆匆退出手術室。剛出門,猛地一把捂住嘴,淚水立刻像小河一樣淌下來。

這次手術後,總理明白自己的時間確實不多了,第二天就開始工作。讓我和小高為他念一些國際簡報、國內動態、大參考和參考資料。有時鄧大姐來了,就由鄧大姐為他念。周恩來組織紀律觀念極強,文件發到哪一級就是哪一級,不該別人看的絕不擴散一點,對鄧大姐也不例外。鄧大姐帶來的如果是密封件,就當著他的面幫他剪開,交給他自己看。

剛能下地,周思來又開始夜以繼日工作。從3月到9月,他與各方面人士談話102次,會見外賓34次,在醫院召開會議3次,離開醫院外出開會7次,外出看人4次。這種活動一直延續到10月,手術後終於卧床不起為止。

年4月3日,總理在切除腸部腫瘤之後,尚不能下床,由於突尼西亞總理努伊拉再三懇求,周總理躺在病床上會見了他。

年9月7日,總理不顧病情的嚴重,堅持會見了由維爾德茨率領的羅馬尼亞黨政代表團。這是總理一生中難以計數地會見外賓的最後一次。

會見中,總理坦率地說;「馬克思的請帖我已經收到了。這沒有什麼,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自然法則……現在,副總理(鄧小平)已經全面負起責任來了。」

年5月3日,周恩來抱病參加了毛澤東召集的中央政治局會議。毛澤東在講話中批評了江青等人搞「四人幫」的問題。他用湖南話大罵:「江青混蛋!」由於久病口齒不清,又是湖南腔,毛澤東講話須有人翻譯。翻譯委婉地解釋這句話,毛澤東發脾氣,讓原話照譯。翻譯只好重複一句:「江青混蛋」。這聲罵,江青、張春橋沒變色,王洪文和姚文元卻嚇得臉色蒼白。毛澤東決定:由鄧小平主持中央日常工作,主持批評「四人幫」的會議。從而為各項工作的整頓創造了條件。

這是總理最後一次參加政治局會議。

年6月9日,總理吩咐我理髮修面,要去參加賀龍元帥的骨灰安放儀式。我和醫務人員都竭力勸阻,總理不聽,堅持要去。我見總理著急生氣了,只好妥協。

在醫院,總理不斷見客會外賓,所以我們為他弄了一個理髮椅子,修面很方便。

那天,理髮修面後,總理和鄧大姐驅車來到八寶山革命公墓禮堂。我們打開車門,扶總理下車,他先緩步走向擺著簽到簿的桌子。

總理這一生,最寶貴的是崇高的個人品質,努力追求毫無瑕疵的歷史。無論走到哪裡他都竭力保持著自己的固有形象。他的身體和精神都已衰弱到極點,可是一旦面對外人的注目,他便堅持不要我們扶;他無法神采奕奕,步履洋溢出瀟洒和矯健,但他竭力莊重從容,讓步子邁穩,讓身體平衡;步履緩慢又要保持連續性。他的衣服像往常一樣筆挺,容不得一絲皺褶和污垢;他的頭髮一絲不亂,威武的濃眉下,兩眼依然是熠熠放光,像火一樣溫暖人,鼓舞人。難怪一些外國友人說他「本身就是一股暖流,一束光亮」。

周恩來拿起筆簽到時,手劇烈地顫抖,筆尖是跳動著向紙面貼近。我們都屏了一口氣在心裡幫他使勁,這小小的簽名也成為一場較量,是對戰友的思念哀悼之情與惡疾的一場較量。他終於將精靈一樣顫抖跳躍的筆尖按在紙面上,吃力又是堅持不懈地移動,寫下了:周——恩——來。

他抿緊的嘴唇略一鬆弛,便吁出一口氣。於是,我們這些陪護人員也鬆口氣,身上已是汗津津。

簽過到,周恩來在有關人員引導下朝休息室走去,進門就大聲呼喚:「薛明,薛明同志!」

周思來近半年來,還不曾有這樣響亮的聲音。賀龍的遺孀薛明,聞聲抬頭,叫一聲「總理!」立刻奔過來,滿臉是淚。

周恩來的激動是顯而易見的。他張開雙臂,一下子擁護住薛明,身體由於虛弱而搖晃,由於悲勵而顫抖。

「薛明啊,」周恩來哀聲哽噎,「我沒有把他保護好啊……」

說著,周恩來淚如泉湧。他此刻的心情我是理解的。作為總理,他與陳毅、賀龍兩位副總理的私下交往較多,常一起逛街、一起掃馬路、一起看演出。保護陳毅,他可以問心無愧,保護賀龍,他確實沒做好。由於林彪堅持打倒賀龍,毛澤東聽了吳法憲等人的多次誣告,心生疑惑,周恩來服從了上面的意志,賀龍畢競是從總理家中被帶走的,何況總理也未能兌現他的許諾,「半年後我再接你回來」。

四周人並不完全理解總理的心情,只是陷於劫後餘生者對逝去者的悲慟之中。總理淚水涌流,四周圍哭聲立刻響成一片。

賀龍的女兒賀曉明緊握住總理的手說:「周伯伯,您要保重身體,要保重身體啊!」

周恩來淚花閃爍地注視她,片刻,聲音顫抖地說:「我的時間也不長了。」

這令人心碎的嘆息,又一次引來悲聲四起。這不僅是為總理悲哀,也是為國家擔憂。

周恩來親自為賀龍致悼詞。在為賀龍同志三鞠躬時,總理淚水嘩嘩地淌,一連鞠躬次,以表示深切的哀悼和「沒有保護好他」的愧疚之情。

這是周恩來有生之年最後一次參加追悼會。

年7月1日,周恩來由李先念、喬冠華陪同會見泰國總理克立、巴莫,各自代表本國簽署了中泰兩國建交公報。

當時,我們陪護人員都明白這種機會不多了,嘀咕著想趁攝影記者還在的工夫,跟總理合個影。我們的嘀咕被總理聽到了,他笑著說:「好吧,我們大家一起照張相。」

小高他們赴緊出去叫住攝影師,攝影師在大廳一側選了地點,所有在場的人都參加了,李先念和喬冠華也站到了第一排,等大家都排好以後,我也幫總理換好了衣服,是他以往夏季常穿的那身灰色中山裝。

兩名護士攙扶總理來到大廳,站在前排中央。了解總理病情的人心情都很複雜,說不清是喜是悲?

攝影師認真調好焦距和光圈,連按幾下快門。拍攝完畢時,總理忽然望住我們笑了笑,說:「照可以照,但將來可不要在我的臉上畫××。」

一句話說得我們都沒了笑容,心情無比沉重。總理對黨和國家的前途,對我們每個人在政治風浪中的態度是不無擔憂的。因為「文化大革命」有一項「傑作」,就是打倒哪個人,必要清整自己保存的一切文字和照片資料,在被打倒者的名字和照片上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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