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質本潔來還潔去 98隻千紙鶴與最後的彌留

又一個難忘的冬天來到了。

華東醫院的病室靜悄悄。今年是巴金的98歲壽辰!

老人仍然住在醫院裡,1998年巴金最後一次從杭州回來,從此老人便再也沒有離開過醫院。他的體質明顯變得孱弱起來,這次他回到醫院,身體越加瘦弱,在治病期間還不時發生病危。每一次病危都經過醫護人員的全力搶救而脫險。進入這一年的冬天以後,巴金甚至連起床的氣力也沒有了。他有時說話也很勉強,現在當巴金生日到來的時候,他所在的病區醫生和護士們,都開始了緊張的忙碌。

大家早在11月初,就開始在為老人的祝壽作準備了。特別是女護士們,她們都好象在為自己的老人準備壽慶。大家主動掏出錢來,上街買來五彩繽紛的彩紙,然後利用工作之餘,在精心地摺疊著彩色的紙鶴。在姑娘們看來,這一隻只由醫生和護士們精心折成的紙鶴,是她們對病人好轉的寄託,也是對巴金的祝福。因為在大家眼裡,這些形態各異的千紙鶴,就是吉祥鳥兒的象徵。女護士們的心愿都凝結在那些五顏六色的紙鶴上!

巴金雖然已在這家醫院病房住了幾年時間,可是,所有為巴金治過病的醫生和參加護理的護士,都為自己能夠擔任巴金的護理工作而感到榮幸。姑娘們早晨上班後就會抽出時間來摺紙鶴,午間休息時也不停的折,值夜班的護士在深夜本該休息,可是她們都自發地去爭取多摺疊一些這樣寄託感情與祝福的紙鶴。在11月25日那天獻到巴金的床前去。

護士們這樣愛戴一位患者,確實是絕無僅有的。她們這發自內心的行動,當然來自對巴金人格魅力的感染。幾個寒暑過去了,她們親眼看見巴金這位文學泰斗在治病期間所表現出來的毅力與對護士們的尊重。她們發現巴金是大家護理過的最好的病人,他從不以自己的社會影響和威望來表現自己。在這間普通病室里,巴金永遠是一個最聽話的患者,特別是護士們最有體會,每次護士為巴金打吊針,由於他的血管幹癟,都要在老人那枯瘦的手上接連扎過幾次才行,有時就連身邊的護士也不忍了。可是巴金卻連眉毛也不蹙一蹙。他左手扎不進,就主動換了右手,從沒有任何埋怨,甚至在最痛苦的時候也不肯哼一聲。

由於帕金森氏症的折磨,巴金老人在發病的時候,就會把他不斷哆嗦的手緊緊攥在一起。每當護士們發現巴金被病痛折磨到無法忍受的時候,大家都主動用白紗布縫製許多小白球,關切地放在老人的手心裡。讓他緊緊的攥住,藉此緩解痛苦和鍛煉肌肉的張力。醫護小組人員換過了幾批,可是所有醫護人員誰都沒有把這份工作當任務來做,而是當成了一種榮譽,大家都希望用神聖的摯愛去溫暖巴金和回報巴金!

巴金的神志依然清醒。

發生在自己身邊的事情,常常讓生病的老人心裡產生種種難過的情緒。當他發現那麼多醫生和護士在日夜為自己的疾病奔忙的時候,巴金就忍不住地暗自感嘆:「如果一個人不能很好工作,那麼繼續維繫生命又有什麼意義呢?」有時他甚至還會產生這種讓局外人無法理解的念頭:「長壽是大多數人所追求的,然而對於我來說,卻認為長壽就是一種懲罰!」

巴金的痛苦當然是普通人無法理解的。他在進入九十高齡以後,隨著身體的逐漸衰弱,巴金已在為自己不能繼續像從前那樣勤奮寫作而產生悲哀。後來,他就把捐款建設現代文學館當作他人生最後的寄託與追求;當這一願望實現以後,巴金又開始把捐贈多年的藏書作為對讀者和社會的回報。而今天他認為自己這樣長久靜卧在床上是一種時間的浪費,因此有時老人甚至要求醫生護士們不再繼續為他施治與投藥。

窗外的景物老人已經疏遠了。他只能仰面透過窗口翹望那悠悠而來,又悠悠而去的朵朵白雲。他床榻邊上放著老人晚年的力作——五卷厚厚的《隨想錄》,這無疑是一個文學家最後的人生自白。他在這些《隨想錄》中,重溫了許多逝去的往事,也與那些逝去的故人對話與交談。而今世事滄桑,皆如過眼雲煙一般地在老人身邊緩緩流淌過去,消逝在遙遠的天際了。讓巴金心裡萬分悲楚的是,幾年前還與他朝夕相處的友人,如今也一個個從人間長逝而去,看來這正應了那句「轉眼就是百年」的古語!「文革」以後最先離開他的是葉聖陶老人,接下來,僅僅幾年的光陰,丁玲去了,冰心去了,夏衍和曹禺也去了!巴金做夢也沒有想,他竟然如此長壽。

老人在病床上神遊。他在下午淡淡的冬日映射下微微閉上了眼睛,巴金好象又回到武康路13號那個熟悉的院落里。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仍然在冬天寒風中傲然挺立的兩棵玉蘭樹。那是解放初期他和蕭珊共同栽下的,而今五十多個春秋倏忽而去,玉蘭樹非但沒有凋謝枯萎,反而葉繁葉茂,景色依然。那幢再熟悉不過的英式三層小樓又出現在巴金的眼前,他已經離開這裡三年時間了。然而巴金只要一閉上雙眼,腦際里就會浮現出小樓內外的一切。特別是樓下那間寬敞的客廳和與客廳相銜的走廊,那是巴金1982年左腿發生骨折以後,經常休息和工作的地方。

他記得自從骨折出院回家後,親人們就勸他不要繼續住在樓上了。因為大家都擔心老人萬一在上樓或者下樓的時候,一時不慎,踩脫失腳,會不會還要再發生其它意外。這樣便著手改修了樓下那條走廊。走廊封閉以後,老人就可以在那條寬大的廊道一隅寫作,同時,在他勞累的時候也可以坐在那張藤椅上面對窗外投映進來的陽光。

巴金的頰邊不知什麼時候悄悄滴落了一滴清淚。那是他在思念親人的時候不經意間才會發生的感情外溢。蕭珊的骨灰如今仍然還陳放在二樓那個五斗櫥上?想起她巴金心裡就會酸楚無言。也許不久他也會與她同樣走進冥冥世界,在那裡他與她相遇會問候什麼呢?相敬如賓幾十年的夫妻,彼此想交流的東西畢竟太多了!猶讓巴金感到心裡痛苦的是,就在這最近幾年,在他家裡竟然又接連有兩個親人故去了,一位是巴金的十二妹李瑞珏,她本是1916年生人,比自己年輕了十幾歲,可是,妹妹竟然先他而歿了。尤讓巴金不可思議的是,自己喜歡的女婿,竟然也英年早逝了。想起這些不幸老人的心裡能不沉痛嗎?還有巴金根本就不知道的是,就在他這次住進華東醫院以後,那位多年與他們相依為命的九妹李瓊如,也因病悄然而逝了。只是家人始終不敢把這一噩耗報告給住院治療的巴金,否則老人還會平添一種心底的哀痛!……

「巴老!巴金老人,我們大家給您祝壽來了!」就在這一年的歲末,當巴金的98歲生日到來那天,醫院病房裡的所有醫生和護士,都早早就來到了巴金的病室。大家把幾天來精心摺疊成的千紙鶴,都用紅色的絲線一層層的穿了起來,然後在巴金病床上的雪白牆壁上組成了一個偌大的國文「壽」字,四周則用英文字母環繞成了「祝您生日愉快!」一行大字。

巴金從夢境中清醒了。老人的精神在這天上午現出了矍鑠的神采。他有些激動地嚅動著嘴,看樣子是想對醫生護士們此舉表示感謝,然而老人並沒有像從前那樣說出來,只是把一隻手舉了舉。巴金環顧病室內外,幾乎到處都排滿了五彩繽紛的花籃。那是黨和國家領導人派人專程從北京送來的,還有一些則是上海讀者連夜為他趕製的禮物,其中有一條中國文學館從北京送來的水晶玻璃龍,它在那雲霧裡飛騰,那是新一年到來的象徵!巴金望著病室內外的鮮花、花籃、千紙鶴和賀卡賀信,眼睛又有些濕潤了。

又是一年瑞雪飛。

2002年11月25日,上海《文學報》在巴金99歲華誕這一天,發表一篇題為《祝福巴金--巴金喜度99華誕紀實》的文章,該文寫道:「儘管沒有言語,儘管無法表達,但是巴金心裡清楚,今天是他的生日。整個一天,他沒有像往常那樣多睡,常常轉動雙眼,東看看西瞅瞅。身邊的醫護人員高興地說:''巴老今天精神比往日哪天都要好。''

今天是巴金99歲生日,來自全國各地的祝福達到了高潮。記者身監其境,在感受中再次品味了一位文壇偉人的貢獻和影響,一位德高望重老人的心境和情操。連日陰雨的上海今天雲收雨散,金色的陽光溫暖著巴金的病房,老人安詳地躺在床上。陽台上,一隻小蜜蜂在中國作協為巴金賀壽的99朵玫瑰花籃前盤旋飛舞。陽台外是一片芳草地,蒼勁的雪松,青翠的冬青,綠意盎然。

幾天前,巴金身邊的醫護人員就忙了起來。這個剪裁,那個摺疊;這個繪製,那個張貼,倏忽間,彩帶高懸,采球靈動,一派喜氣。巴金床頭,閃動著99顆紙折的啟明星,兩邊垂著的是線編的長生果,一個大紅的''壽''字頂在頭上。門楣、窗靈、桌上、衣帽架,凡是能夠懸掛和擺放的地方,都是喜慶的燈籠和彩紙。

胡錦濤、江澤民、賈慶林、曾慶紅、王兆國、陳良宇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花籃,早在昨天就送到了巴金病房。今天上午,陸續送來的領導人和文壇名家的花籃,將病房、陽台、過道,擺得滿滿的。

11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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