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法蘭西,尋覓寫作的起點 布朗維爾——記憶中的街道

出現在他面前的巴黎,是一個雨後的晴天。

戴高樂國際機場上出現了讓巴金和隨行人員感到吃驚的熱烈歡迎場面。行前巴金一行在北京受到法國駐中華人民共和國大使阿爾諾舉行的餞行宴會的禮遇,才聽說就在不久前,法國的作家同行們已經在為年邁的中國作家巴金訪法造勢了。在上海電影製片廠拍攝的電影《家》在法國各地隆重上演的同時,法國作家們在法國筆會名譽主席克朗西埃的操持下,搶在巴金到訪的前夕,把法文版小說《家》、《憩園》和《寒夜》等三部作品,隆重地推了出來。巴金的名字也因此在在法國青年中人人皆知。電影《家》和同名小說的走俏,促成了巴黎和各座城市的「巴金熱」!

「我從法國回到上海以後,住在閘北寶山路一個亭子間里。那時候我幾乎每天都在回憶巴黎,想把我對巴黎的印象寫在紙上,可是,我始終不知道應該如何來寫。儘管此前我在法國已經開始寫小說了。」抵達美麗巴黎的當晚,巴金一行就出席了克朗西埃主席為他們舉行的盛大歡迎酒會。當主人對巴金的祝酒詞告一段落的時候,克朗西埃就親昵坐在巴金的身邊,與他進行悄悄的對話。巴金的法語已經有些生疏,然而他們通過譯員仍然談得非常投機。巴金在告訴克朗西埃一個有關他自己的故事:「那是一個陰雨的早晨,我忽然想起了在巴黎遇見的那個波蘭女郎,一股火焰在我的心裡燃起來。我的心沒法平靜下去,我的回憶要我必須寫點東西。於是我就寫了那篇題為《亞麗安娜》的短篇小說。」

「對對,巴金先生,這篇小說我讀過,所以,我就對先生產生了敬意。因為沒有任何一位外國作家,會比先生能更真誠地描寫我們巴黎,您小說里讓人感動的是,一種來自東方國家的熱情,這也許與先生的為人一樣,即便寫作也都是充滿著真情。」

「是的,我喜歡法國的塞納河,喜歡巴黎聖母院的鐘聲!這些年來只要我一個人靜下來的時候,就會回想起青年時期我到過的巴黎。」巴金坐在燈光下,思緒卻回到了從前。他知道自己在那篇小說里寫的至少有一半是事實。他告訴法國友人說:「亞麗安娜就是那個波蘭女郎的名字,小說中的『吳』是我一個朋友,『金』自然就是我了。那時我到巴黎不久,吳和亞麗安娜就因為所謂國際大會的事情被法國政府驅逐了。這件事情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

「是嗎?」夜的巴黎一片寂靜。在為巴金舉行歡迎宴會的巴黎第四區政府大廳不遠處,就是在那條曾讓巴金多年以後始終夢繞魂牽的古老塞納河旁邊。巴金的話讓克朗西埃和所有參加宴會的法國作家都大為驚奇,從前他們只聽說巴金在此留學,也知道他的小說是在法國一座小城裡起步的。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巴金回上海寫的那篇小說,竟然在背後還有著一段纏綿緋惻的動人故事。

巴金繼續講他的故事:「記得是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我到吳的房間去,接著亞麗安娜和她的男朋友杭可也來了。他們跟吳談了許多話,神情都很緊張。從他們的談話里,我知道那天的大會被警察解散了,警察還查看了每個到會人的居留證。嚴厲的處罰在等著他們,這是不會久待的。我看出他們都沒有恐懼,尤其是亞麗安娜,她在談話時常常露了笑靨,我注意地看她,這是一個身材細小的女郎。她有一頭濃密的金絲髮,兩隻藍色的大眼睛,一張紅紅的圓臉。這些都是一個普通波蘭少女所常有的。吳告訴過我,她剛剛二十歲。」

克朗西埃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驚嘆:「巴金先生,沒想到事過五十多年了,您仍然記得那麼清楚?」法國作家們也同時發出一陣陣驚嘆。這個沉重的故事給歡迎晚宴的歡快氣氛忽然平添幾分凝重。

巴金繼續講道:「第二天,偵探到旅館裡來搜查吳的房間。後來聽說亞麗安娜的房間那天也被偵探光顧過。以後幾天就沒有什麼動靜了。一個早晨,吳突然被傳到警察廳去,領取驅逐出境的命令,又繳了他的居留證,給人強迫著打了手印,照了像,限期三天內離開法國。許多人都得到同樣的處罰,亞麗安娜自然不是例外。吳從警察廳回到旅館就忙著寫信,又忙著出去會朋友。亞麗安娜來了,她送來寫給吳的信。從那封信里我們知道她要回到波蘭去。波蘭雖是她的故鄉,然而她是一個被通緝的人。她要是在波蘭給人捉住,至少得關上好幾年。我們不願意她回去,但又沒法阻止她。吳自己的悲哀也是很大的。他寫給好些法國朋友的告別信上都說:『我要離開法國了,我愛這個地方,而且我永遠愛它。』我的悲哀也很大,失掉了這些朋友,我在巴黎的生活就更寂寞了。」

巴金的話在宴會廳里迴響著。誰也不會想到作家巴金講的故事這樣感人,這樣凝重,在金碧輝煌的大廳里,法國友人都好象進入了他故事中的境界。巴金仍然沒有從他的往事中回到現實中來,繼續說:「吳讀了亞麗安娜的信,默默坐在桌子旁邊,用他那憂鬱的眼光看我。他感到寂寞的時候,他常常是這樣的。第二天下午吳約我去給亞麗安娜送行。在第六區的一家旅館裡,我們找著了她。除了亞麗安娜外我們還看見兩個年輕的女人。這一次會見的情形,倒有點像我在小說《亞麗安娜》中所描寫的,但是,小說里只有一部分是真的事實,其餘則是虛構。小說中提到我們把亞麗安娜送到火車站,可是事實上,我們送她到一個朋友住的旅館,不久,就跟她分手了。……」

彷彿是進入了一個讓人難忘的電視劇情節。法國朋友都靜靜等待著下文,然而興奮的巴金已經意識到自己的話講得太多了,他見附近已經集聚一些法國女侍,她們也好象被他的故事深深吸引了。於是他就決定把這個談話在適當的時候停止了。

「那個吳後來究竟怎麼樣呢?」克朗西埃仍然沉緬在巴金營造的悲劇氣氛中,他開始關注小說中人物的結局。可是巴金剛剛經過漫長的旅途,有些太累了,他發現法國同行們也有些累了。他不想繼續講下去,於是用最簡短的語言結束了他講的小說之外的故事:「後來,吳的下落不清楚了!……不過他肯定活著,我寫這篇小說的原因,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再見到我的老朋友吳,當然,也在紀念我在法國當留學生的這段難忘的經歷!」

「哦,巴金先生果真是一位傑出的大師,他是把在生活中發現的一點一滴,都加工成真正文學作品的大師啊!」法國友人們都從巴金的故事裡回到了現實。他們感到巴金在事隔50多年後再次出現在古老的巴黎,實在是一個奇蹟。他的到來無疑會讓那些從《家》和《寒夜》法譯本中接觸三十年代中國社情的法國讀者們,有機會進一步了解古老的東方。

克朗西埃激動站起來向巴金祝酒,他說:「親愛的大師、您的名字,您的作品,您的榜樣,您的生活就意味著對正義和自由的熱愛。從您年輕時代起,一種渴求而經久不息的激情指引著您的思想、作品和行動。用一句話來說,你是一位同舊的封建社會進行鬥爭的反叛者!」

宴會上所有人都鼓起掌來。掌聲打破了大廳里的沉寂,巴金臉膛上也現出了欣慰的微笑,他好象剛剛從一場噩夢裡回到現實,老人透過迷離的燈火,望著廳外的一幢幢古老建築,這時他發現法國巴黎就在他的腳下。

「親愛的巴金先生,」一大群法國作家都紛紛離座,來到巴金的面前舉起酒杯,恭敬地敬了巴金一杯。為首的法國作家高舉杯盞,對巴金也對所有在座的中國客人說:「我們衷心祝福巴金先生幸福,自由,期待您給中國,給法國,給全世界寫出新的傑作!」

大廳里再次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巴金的眼睛濕潤了。

巴黎,在迷茫的春雨中顯得格外嬌媚。

巴金一人佇立下榻的旅館門前雨搭下,凝視著那些在雨中賓士的各色轎車和打著五彩繽紛雨傘的匆匆行人,這時候他就會想起52年前自己初來巴黎的情景。他記得那時也是在這條街上,他呆然站在小客棧的門前,翹望著奔來馳去的小汽車。那時他和現在不同,只是個剛從中國來歐洲求學的窮學生,他對陌生的巴黎感到無所適從。巴金彷徨著,每天都從這條大街上經過,就象一個尋覓不到方向的盲人一樣。

學生時代畢竟是艱苦的。初到巴黎的巴金,早飯後就匆忙離開旅舍前往大學裡聽課,他那時很喜歡讀英文書,可是又沒有錢購買。於是他只好在夜晚到圖書館去借閱,發現好段子他就動筆抄在練習本上。巴金那時心靈空虛,只有靠書本上的知識來充實。他的憂鬱性格也許就是那時開始養成的。畢竟才23歲,巴金太年輕也單純了。那時他天天在門前想著,我為什麼要到法國來?中國不是很好嗎?當初他從成都出來時,巴金決不會想到有一天他會鬼使神差地來到巴黎。從上海出來的時候,他曾對法蘭西產生過特彆強烈的嚮往。然而,如今當他真正來到巴黎,才感到一個中國青年在一個以法語為主要交流特點的城市裡生存,竟然顯得那麼孤獨和無奈。

靈台無計逃神矢,

風雨如磐暗故園。

寄意寒星荃不察,

我以我血薦軒轅。

那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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