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作家的戰場在斗室 在冥冥中與彭德懷對話

巴金感到他又年輕了許多。

1977年夏天,他在武康路住宅里,繼美籍華人作家於梨華來訪之後,巴金的外事活動開始逐漸增多了。美籍華裔著名人士時鐘雯來上海訪問的時候,上級也請老作家巴金出面參加會見,因為那時的巴金已經顯露出他那魅人的風采。特別是經歷「文革」風雨之後的巴金,他在外事活動中的作用和影響當然是巨大的。不久,瑞典《火星報》一個訪華團也來到了上海,他們指名要求會見中國的大作家巴金。巴金那矍鑠的英姿和從容談吐又一次讓外國人驚訝。從香港來的作家參觀團抵達上海,巴金也參加了座談會,他再一次暢談文學,暢談人生。人們感到巴金還象從前一樣健談,一樣文思敏捷,老人的心裡灑滿了陽光。總之,巴金還是從前的巴金。他幽靜小院門前重又響起了汽車的煞車聲和熱鬧的笑語。

巴金在繁忙的活動中,蕭珊病逝後積鬱在心頭的悲傷與痛楚,直到這時才漸漸淡化。讓老人高興的是「文革」期間被人抄走的一些什物,在落實政策過程中都逐漸發還給巴金。在這些什物中不僅有他的東西,也有妻子蕭珊的一些物品。巴金見到亡妻遺物,又忍不住想落淚。他在心裡暗暗地說:「蘊珍,如果你能活到今天該有多好!唉唉,可惜,你走得太早了呀!……」

巴金在翻閱那些倖存之物的時候,有見到了許多文稿和信件。現在他感到這些本來普通的東西,如今變得格外珍貴。忽然,巴金的眼睛一亮,發現一封他從前寫給蕭珊的信。仔細一看,舊信竟然勾起了許多回憶:

蘊珍:

我們已經領到衣服和通行證,明天下午便出發了。我們搭下午5點40鐘的火車,後天上午11點光景到瀋陽。在瀋陽大約還有五天的勾留。有一位前些時候因公回國的志願軍某部的參謀長陪我們同去平壤。出國後的日程和行止,現在還未決定。總之,這是一封在北京發的告別信。在瀋陽我還有信寄回。

珍,拿著一管新華筆,在明亮的電燈下,對著從抄本上裁下的紙,我不知道寫些什麼好。你明白我這時的心情。我的確有千言萬語,卻無法把它們全傾瀉在紙上。從明天起我們離得更遠了。但這不過是一個開始。在瀋陽我照樣會寄信給你。然後,我又往前走,在平壤,大約還有信寄出,但是我恐怕抽不出寫長信的時間了。

到3月下旬那才是我的新生活的開始,也就是我們真正的分別的開始。即使在幾個月內我無法跟你通信,你不要為我擔心,我一定會很健康地回來。以後信少,一則因為機會難得;二則,因為到部隊以後我得先多跑多看,過一個時候才能夠住下來,就是住下來時,也會有很多的工作。我會在工作中把自己鍛煉得堅強,有用。我會吃苦,也會學習。

起初一個月的生活大約不容易過,我得咬緊牙齒。但以後就不要緊了。我有決心。而且想到你,想到孩子,想到大家,這會給我增加勇氣,我的心裡永遠有你。在艱苦中,我會叫著你的名字。在任何環境下我要做一個值得你愛的人。

再見,現在是6日夜11點半,你應該安睡了。願你安安穩穩地睡到天明。

祝好!

芾甘

1952年3月6日北京

巴金把那字跡已經有點模糊,紙頁也已泛黃的信箋讀了又讀。他想起那是第一次前往朝鮮參加中國作家赴朝創作組時,在北京前往東北時寫給妻子的信!這封信他做夢也沒想到還會存留迄今。當初他在北京和朝鮮不知給蕭珊寫過多少信,可是,在歷經大難之後,巴金沒想到這封家信竟然還能倖存。

他的心頓時狂跳起來。見到給蕭珊的信,巴金就會想起亡妻。他已經暗下了決心,他沒有忘記蕭珊臨死前對自己的叮囑:「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巴金知道他既想好好生活下去,就要以堅韌的毅力忘記苦難的過去。然而,他力求自己在新時期到來的日子裡,盡量少去回想往事。然而往事又不以他的意志為轉移,仍然頑固地浮現在他的腦際;巴金越是不想回想蕭珊,妻子的影子越是在他的眼前縈繞;事隔多年以後,當他再看到入朝前寫給蕭珊的信時,巴金的思緒又情不自禁飛回那難忘的抗美援朝年代……

1952年的春天比以往來得早,特別是祖國的北方更是春寒料峭。當時,巴金剛剛結束一個跨越半個中國的長途旅行,回到上海時已是1月上旬了。從前一年的夏天開始,他就率領一個藝術家採訪團,前往革命老區去訪貧問苦。巴金和代表團成員的足跡幾乎遍及了整個華東地區,特別是在山東境內的訪問,尤其讓巴金心中感動。他看到老區的民眾儘管生活艱苦,然而他們仍象戰爭年代一樣擁護共產黨取得的勝利!

看慣舊社會腐敗天地的巴金,正是在這次從南到北,再從東到西的訪問過程中,親眼看到了解放區那明朗燦爛的天!雖然人民的生活仍然貧困,可是巴金卻從心裡感受到一股振奮的力量。他知道共產黨的偉大就在於能夠真正做為人民群眾的代言人,而中國老百姓之所以從心裡支持共產黨政權,在於他們從執政黨身上看到了生活的希望。

巴金回上海後,就準備把在華東數省參觀得到的感受訴諸文字。那時,他有一系列寫作計畫。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忽然收到劇作家曹禺從北京寄來的一封信。在這封信中,曹禺向巴金建議,希望他最好暫且放放手邊的寫作,投身到戰火紛飛的朝鮮戰場上去。因為那裡有許多動人的故事等待巴金去發掘。

巴金當然不會知道曹禺這封信,是代表中宣部某位領導的意見。不過他已經感受到,曹禺的信無論對國家還是對他自己,都是最及時最誠懇的建議。巴金知道沒有什麼比在戰爭打響的時候,勇敢投身朝鮮前線更為緊要的事了。於是,他馬上決定到朝鮮去!

蕭珊聽到巴金的主張後,當然是無條件支持。無論是在抗戰期間,還是她們結婚以後的漫長日子裡,巴金和蕭珊始終處於聚少離多的生活狀態。現在好不容易贏來了和平,蕭珊沒有想到巴金反而比從前還要繁忙了。儘管巴金經常有寫作之外的社會活動,可是蕭珊對此感到高興。她對巴金說:「你去吧,家裡的事都有我來管。兩個孩子也不用你操心,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地回來!」

巴金與蕭珊灑淚而別,然後他乘上向北京飛馳的列車。在古都北京,很快就組成了以巴金為組長的中國藝術家赴朝創作組。副組長是從延安來的著名版畫家古元,而參加這個赴朝創作組的所有成員,也多是來自國內各地的著名作家和畫家。這些頗有造詣的藝術家都在巴金的領導下,進行了赴朝前的緊張學習。巴金感到他此次赴朝,不僅僅是為著寫作,更重要的是他負有一個特殊的歷史使命:代著中國作家和藝術家對朝鮮人民的深厚感情,前往朝鮮戰場去慰問中朝兩國抗美前線的戰士。

讓巴金感到驚喜的還有,他在那些舊信件中,居然發現了一封蕭珊親筆寫給他的信。他仔細一看,發黃的信竟然也是他在去朝鮮期間中收到蕭珊寄自上海的家書。這樣的信竟然在「文革」以後重新看到了,這對巴金來說不能不是一種意外的驚喜。

「這封信太珍貴了!」巴金情不自禁地感嘆著,他看著妻子1952年給他的信,眼睛竟又濕潤了!這原來是他剛從上海到北京時蕭珊從上海寫來的信。今天讀到它,巴金就會想到他與蕭珊曾經有過的愛情生活。

李先生:

今晚上小康請我們去吃面,出去之前以為有你的信來,沒有等著,小妹吵著要看對面的電影,我把今上午寫的信寄了。回家讀到你的信,一時感情很波動,無法自制,我多麼想能緊緊的拉住你的手,讓你了解我心情之萬一。上海自你走後尚未有陽光,你把雨帽丟在家裡,如果你們不另發雨衣的話,我勸你立刻買一項,這裡每天在下雨。剛才馬弟弟出去時我讓他戴你的雨帽。我陪了他們看二次電影,《中國雜技團》大家都滿意。小妹,老太太都想看第二次,但最近不演了。你能留北京至月底,很好,至少我們離得很近一點,離開北京後,你會不會沒有時間給我寫信呢,我真怕沒有你的信的日子。沒有你的信,我怎能想像你的生活?你不知道有時候我多麼的需要你,我多渴望你能更愛我一點,我好像還是一個沒有長大的小女孩子。

剛才十二小姐沒有回來,老太再三的對丁香她們說:後門別上鎖,小娘娘沒有回家!現在誰會這樣的關懷我呢?有的只是需要我照料或關心的人,我得硬。一天晚上,睡在床上的時候,小妹很好奇的問:「媽媽,你為什麼流眼淚了?」

我能對一個小女孩說什麼呢。而且我最不願意別人看到我的眼淚,或看見我哭。剛在小康家時,大家都以汝及人沒有回到為奇,「家」還是非常溫暖的地方。成都大嫂、三三都有信來,錢都收到了。譯協抗美援朝的收據也寄來,我把幾張收條放在一塊兒。

雨還在落著,我真不喜歡。你猜我在哪兒給你寫信?--我睡在床上,躺著給你寫。今天天氣又變了,外面好大的風。小妹聽說你又有禮物給她。很快活。今天她一直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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