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夢終有醒來時 驚悉喜訊淚沾襟

1977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

上海外灘的遊人逐漸多了起來。巴金在家裡呆得實在煩悶了,有時也會一個人悄悄離開武康路,在傍晚時分不引人注目的來到黃浦江邊,隔江眺望著那混黃的江水,悠悠地向東方流淌。他發現江面上的貨輪比前幾年多了,他已十幾年沒有到江邊上來看晚景了。

現在他好象是一個隔世的旅人,周圍儘管有那麼多在春天傍晚來江邊遊覽的年輕人,可是他們大多都不認識自己。巴金那白白的頭髮和憂鬱尚存的面容,讓所有從他身邊走過的男男女女,無法把這位背部稍稍有點微駝的老人,與曾經在中國文壇紅極一時的大作家巴金連繫在一起。四十歲以上的中年人也不認識他了,他們雖然早在年輕的時候就受過巴金《家》、《春》、《秋》和《霧》《雨》、《電》等作品的影響,然而巴金歷來是一位不想拋頭露面的作家。即便那些在「文革」前夕看過由巴金小說《團圓》改編的電影《英雄兒女》的人們,也不會想到此時在江邊那黑壓壓遊人中間悄悄走來的老人,就是那部風靡一時電影的原著者!

巴金確也有點蒼老了。

不過,他的心情卻比兩年前好得多。他不再終日陷入一個人憂鬱與反思的幽居環境,呆望著寫字檯前那鑲嵌在像框里的蕭珊遺照出神。巴金開始一步步走出那籠罩在自己頭上快十年的愁雲慘霧。在過去的十年中,巴金好象做了一場可怕的噩夢,他幾乎忘記了自己曾經是以筆耕為生存工具的作家。這十幾年,凡是大陸上公開的出版物中,幾乎都是清一色的社論和八股文,除八個樣板戲和鳳毛麟角般的幾本書之外,誰也見不到任何有思想性和藝術性的文學作品了。巴金的心情之所以變得好起來,不僅僅是因為他的工作漸漸有了一點變化,離開奉賢幹校那干打壘宿舍以後,回到上海也見不到那鋪天蓋地而來的可怕大字報了。疾風暴雨似的政治運動終於走向了它的終點,繼之而來的是一個讓巴金聞之驚喜的消息:江青和當年在上海打擊他的王洪文、張春橋、姚文元四人,在北京中南海一夜之間成了瓮中之鱉!

巴金在聽到這一喜訊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當時他正在出版社裡參加每周一次的政治學習,在走廊里恰好遇上一位從前作協的黨員領導。那人悄悄在巴金耳邊說了一句話:「江青被華國鋒給抓起來了!」當時,巴金嚇了一跳,在十多年中他對那個叫江青的女人儘管恨得要命,但他無法把一言九鼎的她與剛剛聽到的傳聞聯繫在一起。巴金心裡將信將疑,想轉回去再向那位領導打聽一下詳情,卻發現那人帶著滿臉的喜悅走遠了。多年在行動上受限制的巴金,見狀也就只好作罷。因為他知道在這人多眼雜的環境里,自己是不該打聽這異常敏感消息的。

巴金又回到樓上會議室。他仍然坐在原座沉默著,心中的驚喜不能表露在臉上,這是巴金在1966年以後養成的習慣。坐在那裡他一言不發,自他到奉賢幹校以後,每當參加這類以讀報為主的會議時,巴金就始終以沉默相對。有時別人在那裡口若懸河地發表宏論,巴金就一人坐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他臉上沒有任何錶情,現在巴金再也無法控制內心的激動和興奮了。他知道那位作協領導決不會無緣無故對他吹那樣的風兒,可是,江青真會遭到逮捕嗎?這會不會又是毫無根據的小道消息?他知道自「文革」以來,這類來自民間的消息是時常有的。特別是北京發生天安門悼念周總理的學生運動以後,民間咒罵江青和張春橋等人的政治傳聞如終沒有絕跡。這次難道是真有其事?如果再發生1971年秋天那讓人振奮的大事,該有多好呢?!

這一年巴金已經72歲了。儘管得來的喜訊稍晚一點,可是,巴金心裡仍然很高興。現在他的處境畢竟比蕭珊活著的時候好多了。那年秋天,巴金還沒有寫作的自由,可他就在英國式的小樓里,利用了半年的時間,一個人用鋼筆悄悄把他從前翻譯的《處女地》又抄了一遍。巴金這樣做的目的,是希望自己的手不會因為多年不握筆而不會寫字。巴金已經看到了一點淡淡的曙光,他知道有一天定會允許他重新殺上文壇的。這樣,他後來才決定翻譯那部早在三十年代就曾譯過一部分的赫爾岑多卷本《往事與隨想》。

巴金不喜歡再聽那些哄哄的議論聲。他討厭把寶貴時間都浪費在這小會室里,報紙本來可以讓人閱讀,然而不知從何時起,讀報也成了開會的一個重要內容。他心裡有些發煩,暗想如果把這麼多時間留給自己,也許會把赫爾岑的著作再譯出一節來。

他記得1971年9月,當時正在校里勞動。有一天,他發現一些連部里的黨員,特別是那些「工宣隊」中的黨員們,都神秘地參加各種秘而不宣的會議。黨員們參加會議以後,回來的時候人人臉上都現出了緊張的神情。巴金不敢向那些悄悄在一旁咬耳朵的黨員打聽,可是他已從連部少部黨員臉上的反常神情中,隱隱感受到好象發生了什麼重大事件。後來,他在廁所里遇上一個從前在作協工作的老友,他對他悄悄透露了信息:「林彪摔死了!」

「啊?……」巴金當時也象剛才突然聽到江青被華國鋒逮捕的消息一樣,心裡暗暗一驚。那時他根本無法把林彪與毛澤東對立起來。因為就在他們幹校內外,還到處都豎著高大的林彪巨幅畫像。這樣一個手裡舉著毛主席語錄的副統帥,怎麼可能有一天折戟沉沙呢?後來,幹校里這樣的小道消息越傳越多,「工宣隊」就開始「追查謠言」。由於林彪剛剛在溫都爾汗一命嗚呼,所以中央當時只限於在黨內傳達。而對於在幹校中接受改造的「三十年代黑線人物」,仍然嚴加封鎖。所以這一追查謠言,又鬧得人心惶恐,直到後來中央關於林彪叛逃的文件在全國人民中公開傳達以後,巴金才從緊張的心態中解脫出來。如今江青被逮一說,會不會確有其事呢?

巴金懷著緊張的心情走出了出版社。

他忽然發現上海的天空變得格外湛藍,太陽也比從前變得明亮起來。縱然深秋已至,可是,巴金卻發現路上到處都是些穿著艷麗服裝的少女們。姑娘們人人臉上都洋溢著春天般的喜悅,男女老少好象在過節日一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巴金不時被興奮得忘乎所以的人流衝撞著、推搡著,他不知今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喜事。十年了,他在上海見到的大多是些愁鎖雙眼的人影,而今天究竟是怎麼了?男男女女都好象煥發了精神,不管認識與不認識,彼此相見時都會主動說幾句話,巴金老人對此有些愕然。

他在經過一家水產商店門前的時候,發現那裡擁擠著許多購買海鮮的人群。老人竟然也湊上前去,他發現那些爭先恐後的人們,都在爭購著盆子里的螃蟹。而且一定要「三公一母」,然後再用一根細細的柳條把四隻螃蟹串了起來。輪到巴金的時候,他自然也不例外,買了同樣的四隻蟹,然後就樂顛顛回到了武康路13號。

「爸爸,出了大喜事了!」巴金剛進家門,就發現兒子興沖沖地迎了出來,隨手接過他手裡的螃蟹,然後問道:「莫非您老人家早就知道『四人幫』被粉碎了嗎?」

「什麼,『四人幫』?」巴金平生還是第一次聽到「四人幫」的稱謂。他抬頭向樓內一看,發現兩位妹妹也從各自的房間里出來了,她們臉上也都洋溢著笑容。這個自從蕭珊去世後始終寂靜的小樓,第一次出現了讓人振奮的喜悅氛圍。讓巴金見了心情頓時興奮起來。

小兒子興沖沖地對他說:「就是『四人幫』嘛,江青,姚文元、張春橋和王洪文,這四個狗東西,已經在北京被逮了起來!這真是天的報應啊!」

「啊?」巴金怔在門前,他簡直不敢相信兒子說的話是真的。但是,老人又不能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讓他無法懷疑的事實。從上午他在出版社第一次聽說江青被逮捕的傳聞,到他在回家路上遇見萬民歡騰的場面,都證明了一個活生生的事實:困擾他近十年的四個人,如今都走向了她們本應得到的歸宿!特別是張春橋和姚文元這兩個壞蛋,在巴金遭遇不幸的時候,他們在上海和北京始終以「文革要臣」的特殊地位,多次發號施令,甚至想把他置之死地而後快。而今天他們和江青一起都成了黨和人民的階下之囚,這件大事對於巴金來說,簡直比當初他在幹校里初聞林彪折戟沉沙的消息還要高興!巴金把手裡的四隻螃蟹交給兒子,一個人站在門前的陽光里,激動得顫動口唇說:「報應,真是報應啊!……」

上海的街頭再次囂鬧起來。當然,那些在街上組成秧歌隊的歡樂人群,不再是從前「四人幫」橫行期間官方組織的慶賀「最高指示」的遊行隊伍,在幾條大街上扭著歡樂歌舞的人們,都是民間自發的行動。這是巴金從來沒見過的沸騰場面。當年戰勝日本法西斯和1949年的上海解放,在這素有十里洋場的大上海,也曾出現過萬眾歡騰,載歌載舞的場面,不過那時的秧歌也沒有今天扭得歡快,扭得多姿多彩!巴金在感受到人間喜悅之後,曾經提筆寫下這樣的話:「他們壓在我的頭上,像一塊大石頭,壓得我喘不上氣來。……中國和人民的前途十分光明,個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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