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與愛交織的訣別 花溪,寧靜的婚夜

夜燈幽幽。

巴金那張瘦削的面龐被燈光鍍上一抹淡淡的光暈。經過幾天的操勞,巴金比從前變得更加憔悴了。特別是他從前那烏黑的頭髮,不知為什麼竟然在蕭珊去世的幾天中,不知不覺就變得花白了。他在鏡子里見到自己一夜之間就變了顏色的頭髮後,巴金才知道「武子胥一夜白了頭」的典故,決不是沒有來由的。

蕭珊死後第三天,他和女兒女婿及蕭珊方面的親戚們,都來到龍華殯儀館的弔唁大廳,在這裡,大家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告別儀式。那天巴金幾乎徹夜沒有安眠,他始終在想著妻子的死。巴金越想蕭珊的不幸死去,心頭便越加泛起無限的酸楚。

在無邊的漫漫夏夜中,武康路上那座有著兩扇大鐵門的小院,顯得格外寧謐安靜。巴金現在還清楚地記得1955年4月底,他和蕭珊興沖沖搬進這小院時的情景,那時的蕭珊渾身都洋溢著對新生活的嚮往。巴金根本不會想到有一天她會走在自己的前面。在五十年代初期,組織上開始注意改善知識分子的生活待遇,上海市委特別對像巴金這樣在國內外都有影響的著名作家,採取了一些特殊的優惠政策。考慮到巴金特殊的社會影響,上級才決定讓他們一家住進武康路這座鬧中取靜的院落中來。當時正在《上海文學》當編輯的蕭珊,為她們一家能住進這幢幽雅的小樓而感到高興。

「先生,樓上最好作你的寫作間,因為在樓上寫作,可以讓你有一種安靜感。」巴金翻閱著蕭珊生前留下的一些文字,他想通過這些妻子早年寫成的小說與散文,重溫他們的從前。在建國以後,蕭珊雖在《上海文學》工作,可是,她聽從了丈夫的叮囑,始終採取不索取任何報酬的方式。蕭珊在那裡當編輯也與其他人不同,她僅僅是一種義務性的勞動。她那時的作法,就與巴金當年從成都老家出來時的生活準則如出一轍。

「先生,我們不能讓這座幽靜的小院空蕩蕩的,這樣就沒有任何生氣了呀!」蕭珊那好聽的寧波口音,似乎又從無邊的漆黑夜幕下飄了過來。在靜靜的子夜裡讓巴金聽了心情激動,自從蕭珊離去以後,他幾乎每天夜裡都會夢見她。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始終在他的面前晃動。巴金聽了她的聲音,就會想起蕭珊和他在這座院子里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剛搬來的時候,是蕭珊提議在院子里栽幾棵樹。她知道他喜歡廣玉蘭,所以她就千方百計地託人尋找樹苗,巴金記得那是個空氣里飄著揚花的溫馨春日,蕭珊笑眯眯地把兩棵玉蘭樹苗抱進他們的小院。然後他和她一起在院子里挖坑,栽樹,澆水。如今這兩棵玉蘭樹已經長大長高了,巴金在沉沉夏夜裡一個人佇立在樓下的窗前,他發現當年蕭珊栽的玉蘭樹已經高過了三層小樓的屋檐。枝葉蔥鬱,樹桿茁壯。在夜色里那玉蘭的葉冠顯得黑黝黝的。

「蘊珍,我記得你是在昆明時就喜歡玉蘭樹的啊!」巴金一人靜靜佇立在夜色里,孤燈把那瘦削的身影投映在樓下客廳的粉壁上。他一人孤零零地望著窗外那兩棵玉蘭,忽然從玉蘭樹上又想起了蕭珊。

昆明,明麗的天,明麗的水。

1939年夏天,蕭珊終於找到了上大學的機會。不過並不是前往成都投考東北大學,而是昆明的一所大學。那時,巴金是和蕭珊在桂林停留一段時間以後,忽然獲悉了西南聯合大學即將在昆明開課的信息。當時西南聯大是非常有影響的學校,所以巴金聽到這個消息以後,就勸蕭珊去報名投考。

「西南聯大?我當然希望投考,不過,我憑著在上海女中的功底,不知是否能考上?」蕭珊見巴金對她考大學的事如此重視,心裡當然高興。不過聽巴金介紹了西南聯大的情況以後,她心裡又產生了一點畏葸。在上海愛國女中畢竟讀書有限,她不知以自己的知識和才華,是否會考上名牌大學。

巴金凝視著嬌柔的蕭珊,循循善誘地說:「蘊珍,我和你接觸以來,看到你確實有許多優點。特別是勤勞,這很讓我感到吃驚,因為你的出身在我的印象里是不能作體力的,可是,你陪我去漢口時就讓我吃驚,原來你也有吃苦的精神,這很了不起。說到你考大學,也是一樣,世上做任何事情,都是要有一點刻苦精神才行的。你的天份和才華本身就比我高得多,只是你仍然需要加一點刻苦,就好了。」

「哦,」蕭珊聽了巴金的話,很高興,也很振奮,她慢慢品味著他的語意。蕭珊聽得出巴金在鼓勵自己發奮讀書投考大學的同時,也在話語中流露出隱隱的擔憂。他是在委婉指出她性格上的弱點,那就是鑽研的精神尚須加強。她聽了他的話,臉上現出了不好意思的羞怯。半晌她才恍悟地說:「李先生,你是說我吃苦還不夠呀?」

巴金連忙解釋說:「不不,不是的。蘊珍,我早就說過,你比我有才華。只是缺少一點刻苦鑽研的精神,我很喜歡你的外語水平,有時候你翻釋一些外國名著的片斷,我看了就是一種意外的享受。雖然說有些釋文並不恰當,也不是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風格,可是,它們卻有著很濃烈的文學氣氛。應該說你筆下的譯文大都是有創作性的文學作品,從這些片斷的釋文中,我已經看到你是有希望的女孩子。在這種基礎上去投考大學,我想,你是會成功的。……」

從那以後,巴金髮現蕭珊開始默默地下了苦功。

當年他們在桂林隱居的幾個月,蕭珊幾乎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讀書。到了1939年夏天,他和她都回到了上海。這是他們決定在蕭珊投考西南聯大前最後一次回上海。蕭珊需要和她的父母雙親及家人作一次告別,她的母親是通情達理的人,當她聽說巴金支持女兒去考聯大的時候,當即就允許說:「既然李先生同意你考聯大,你投考就是了!」

7月,巴金把蕭珊送到香港。

香港對於蕭珊來說同樣是一個陌生的城市。內地烽火四起,可是這維多利亞海邊依然一派歌舞昇平。巴金和蕭珊在香港渡過了難忘的三天。在這裡,蕭珊將要轉路前往陌生的昆明,而巴金則要一個人再回上海。儘管當時內地戰事頻仍,上海已成一個孤島,然而對於巴金來說,上海是他的再生之地。他人雖然已經到了安全之地的香港,然而他的心卻始終沒有離開上海。

「蘊珍,你去吧。等到你明年暑假的時候,我準會親往昆明的。到那時候,我會讓你看到我在上海寫成的新書。」那時,蕭珊前往昆明還不能搭乘飛機。她只是個窮學生,而巴金也只有一些微薄的薪水。所以她去昆明只能搭客船。那天,當客船在香港碼頭啟航的時候,巴金和友人們共同把蕭珊送進船艙,在分手的時候,巴金再一次叮囑她:「蘊珍,你要記住,到了昆明,一定要多給我寫信,看到你的信,就是我的最大安慰啊!」

「放心吧,李先生,我會寫信的。」姑娘飄然地飛上客輪,就像一隻翩翩飛走的蝴蝶。

巴金回到黃浦江畔以後,很快就恢複了從前那種深居簡出的生活。他閉門謝客,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想寫成他的新著。不久,他那部長篇《秋》就在與蕭珊的思念之苦中悄悄寫成了。

1940年的夏天到了,當時巴金是帶著幾本剛剛從印刷廠里剛拿到的新書《秋》,再一次從上海搭船前往昆明的。當他來到昆明,把自己那散發著油墨香味的《秋》放在蕭珊面前的時候,他迄今還清楚地記得,當時的蕭珊高興得簡直不亞於她當年在上海讀到巴金《家》時的興奮。她看到巴金在《秋》中繼續和延伸了《家》中的人物和事件。有些情節是蕭珊從前就聽他講過的,有些故事則是蕭珊在桂林時對巴金提供的素材,儘管整個《激流三部曲》都是以成都的李氏家族為背景,然而聰明的姑娘讀後才驚愕地發現,巴金的小說之所以在當時會引起振聾發聵的作用,其原因就在於巴金善於把他了解的同時代人物的故事,都有機地融合到他的小說之中。

「這就是玉蘭樹,李先生,您看那玉蘭花開得有多麼燦爛呀。雪白的花兒,象徵著純潔與友愛啊!」巴金在昆明住了三個月,在這期間他仍然埋頭自己的另一部長篇《火》的寫作。他感到昆明不同與已經成了孤島的上海,這裡四季如春,更主要的是這裡遠離敵人的戰火,他可以在蕭珊替自己租用的一間民宅里,無所憂慮地潛心寫作。他要把自己對生活的體驗都訴諸筆端。儘管上海和南京已經淪陷敵手,可是巴金卻全然不為所動。他知道自己手無寸鐵,無法上前線殺敵報國,最好的辦法就是以自己的書去感化與激勵民眾。

巴金日夜奮筆,語言會儼如所居所前面的那條潺潺的小河,不舍日夜的汩汩流過他的心間。他有決心把自己對祖國的愛都通過書中的人物表達出來。所以,他在昆明的九十天里,幾乎把所有精神都投入到寫作中來了。蕭珊看他這樣夜以繼日的寫作,心裡好難過。好心的蕭珊就不時提議帶巴金走出戶外,去游昆明附近的名勝古迹。巴金當然不好謝絕,於是他和蕭珊的足跡便遍及了美麗的雞足山、劍川和曲靖。

有一天,蕭珊和巴金同游填池,當她們來到黑龍潭時,蕭珊忽然發現一片玉蘭樹。這種樹她前年去廣州的時候就已經見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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