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與愛交織的訣別 愛情起步的地方

巴金在女兒和女婿及親友們的攙扶下,來到醫院的太平間。

正是盛夏季節,太平間里也是一團炎熱。所幸的是蕭珊尚未被人推進太平間的冰凍櫃里,她是靜悄悄躺在一個擔架上,顯然就在幾刻鐘前,剛咽了氣的妻子被護士們抬出了病室,來到這陰陽相隔的地方。

「蘊珍,我來了!」巴金進門一看,那擔架就放在距冷凍間只有幾米遠的水泥地上,蕭珊那變了形的屍體已被護士們裹上了一層厚厚的白布床單,他無法再去看她的臉孔。巴金撲咚一聲撲倒在妻子的擔架前,他想最後看一眼逝去的蕭珊,然而現在已經辦不到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苦苦相戀八年,又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三十多個春秋的愛妻,最後竟然連看上一眼的機會也失去了。他不知蕭珊為什麼走得如此匆忙,以至於和他最後見面的機會也沒有了。

想起蕭珊的病,巴金心裡積滿了苦水。他知道如果不是自己去了奉賢幹校,如果自己不是被人打成了「文藝黑線的幹將」,如果他還像從前那樣有人身自由,蕭珊就絕不會落得今天的下場。

巴金記得他去了奉賢五七幹校以後,整個武康路上的小樓就交給了蕭珊一個人。偌大一個家的重擔都放在一個柔弱的女子肩上,那將是何等的壓力啊!他知道蕭珊並不輕鬆,特別是當她知道自己在奉賢幹校因為寫檢查始終不能過關的消息以後,蕭珊始終替他憂心。只要他從奉賢回到上海,蕭珊第一句話總是問他:「你的問題什麼時候才能解決?檢查是不能夠過關?……」

巴金在這時候總會對她苦笑一下,故意裝出無所謂的樣子,說:「蘊珍,你不必替我擔心,我的問題,遲早總有一天會解決的。」蕭珊卻滿懷希望地說:「但願那一天快一點到來,這日子為什麼竟會這樣久呢?」

巴金對此無可奈何。他知道蕭珊對自己至深至誠的感情,他們當年是由一對心心相印的朋友,經過八個春秋寒暑的漫長馬拉松長跑,最後才走到一起來的。這種感情當然不同於巴金筆下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結成的姻緣可比。儘管在1938年他去廣州之前,蕭珊已經向巴金暗暗的示愛,並且表示只要他從廣州回來,就把他帶到自己母親的面前,以完成她們從相戀到結婚的最後過程:求得她母親的最後首懇。

然而,巴金知道對於他和蕭珊來說,婚姻的成功並不在於父母的態度,而在於他與她是否具凝結成了真誠的愛意。在某種程度上他和蕭珊的婚姻,是近代中國較為新潮的戀愛。他們之間最後的結合,全然是感情的水到渠成。

因為蕭珊的母親,並沒有成為這對新潮戀人最後結合的障礙。這是因為老人家出人意料的開明讓巴金心裡感動。蕭珊的母親對初次見面的巴金從心裡感到滿意,她並沒有依照舊時代的繁文縟節,要求巴金作一些他不喜歡做的事情;也沒有讓女兒依從家規,必須經過九九八十一難,最後才能大張旗鼓的嫁女。老太太當時只出面請巴金和蕭珊在餐館裡吃了一餐便飯,然後這場婚姻便爽然地定了下來。

從那以後,巴金就成了蕭珊名符其實的未婚夫了。當然,巴金是個守規矩的人,他的善良與自重贏得了蕭珊的信任。他與她一直堅持到1944年才結束了漫長的愛之長跑。

想起蕭珊和他的從前,巴金的心裡就萬分酸楚。特別是自己去奉賢幹校以後的日子,更讓他肝腸寸斷。他知道蕭珊雖然住在上海,可她無時不在想著遠在奉賢的自己。她不時會向從奉賢回上海的熟人那裡打探巴金的近況。當蕭珊聽說巴金正在幹校裡面寫檢查的時候,他再回家裡來時,蕭珊就會不斷地追問他:「你的檢查怎麼樣了?什麼時候才能搞清你的問題?」

「別急,快了。」那時,巴金心裡也沒有底數,他也不知自己的檢查已經四五次了,然而每一次在「工宣隊」那裡總是無法過關。見妻子生著病還這樣關切此事,他只好苦笑著說:「我想,也許再檢查一兩次就解決了。」

蕭珊見他臉色平和,心情也稍好了一些,不過,她忽然對巴金嘆了一口氣,說:「唉,恐怕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巴金當時還無法知道蕭珊的病情,現在想起來,蕭珊也許早就察覺到這次重病來得兇猛,她似乎對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早就有所預見。儘管如此,巴金仍然對妻子這猝然死去無法接受,他彎下身去,撫屍大慟,口中悲愴地叫道:「蘊珍,蘊珍,你醒醒,你醒醒吧!……」

然而蕭珊再也不會醒來了。

巴金一個人默默坐在太平間外的石階上。

在他身後響起一片悲哀的哭聲,那是聞訊趕來的蕭珊親友,她們也像巴金一樣對這位賢慧女子的猝然去世感到萬分震驚。特別是女兒小林的哭聲更讓巴金痛心,他從女兒身上想到此時仍在傳染病科進行隔離醫治的兒子小棠,母親蕭珊的不幸去世,他雖然近在咫尺卻無法獲悉。兒子當然不可能在這時候出來,跑在母親的遺體前大哭一聲,以盡孝道了。

「真沒有想到呀,蘊珍竟然就這樣走了呀!」巴金木然呆坐在那裡,眼神有些發直。他一人已經在這裡苦坐了多時了,他始終無法接受眼前這冷冰冰的現實。守在他身邊的是蕭珊的表妹,她神色凄然地揩拭著淚水,蕭珊死前只有她一人守候在身邊。她見巴金呆怔怔地坐在那裡,就不停地在他身邊勸著:「人死了,不能復活。」

巴金呆然地自語說:「我真該死呀,為什麼當時就不在她的身邊呢?我沒有和她最後的訣別呀,我有許多話還沒來得及對她說呢,她不能沒有給我留下一句遺言,就這樣離開我啊!我不怪別人,只怪我自己,我當時為什麼偏偏就不在病房呢?家裡人都不在她身邊,她死得這樣凄涼!……」

表妹見他那樣傷心,就在旁邊對巴金說:「姐夫,您也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了,其實您當時即便在她的身邊,也不會聽到她說什麼的。因為、因為表姐死的時候,我雖然就在她的身邊,卻也是不知道她如何死去的呀!」

巴金聽了,急忙迴轉頭來,望著同樣悲痛欲絕的表妹,靜靜傾聽她的敘述。

表妹告訴他:就在蕭珊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時候,窗外的夏日陽光透過窗子投映進來,照亮了蕭珊那張慘白的臉龐。她中午沒有進食,呼吸比平時更加急促,就在她行將咽氣之前,忽然對身邊的表妹說道:「找醫生來……!」

這就是蕭珊死前的遺言!

「她……只說這一句話?」巴金聽了心中一動。

表妹點點頭:「只這一句話。我馬上就把醫生請了過來,可是醫生來了以後,表姐卻什麼話也沒說。後來,後來她就閉上了眼睛,一個人躺在床上靜悄悄的睡熟了。我哪裡會想到,她當時並不是在睡覺呢?……」

望著哭成了淚人一般的表妹,巴金的心裡在流血。他知道蕭珊在中午其實並不是要她表妹去找醫生來,而是在吩咐她儘快打電話把他叫來。她一定是感覺到自己已經不久人世,有什麼話要對巴金說的。這是因為沒有任何人比巴金更熟悉蕭珊了。她平時就始終叫巴金為「李先生」。這一稱號從1936年在上海「新雅」飯店初識時起,直到她去世的今天,幾十年來,蕭珊始終都是這樣相敬如賓地呼喚著巴金。

所以,只有巴金能理解蕭珊故去前的意思,遺憾的是當時巴金竟然不在身邊。而他們的女兒小林和女婿,當時因為家裡有事,也都不在現場。當時的情況主要是,兒子小棠患上肝炎以後,區里的衛生防疫站聞訊,打電話堅持要在上午派人前來武康路的家裡來做消毒,所以家裡的三個人都不得不守在家裡,根本可可能守候在蕭珊的身旁,從而失去了與蕭珊最後辭別的機會。巴金越想心裡越感到沉痛,他沒想到自己與蕭珊刻骨銘心地相戀一回,到頭來她竟這樣凄慘地離開了自己和家人。

「蘊珍,你不是早就對我說過,我們倆人決不分開的嗎?」巴金仍坐在那裡獃獃地想著什麼,口中卻喃喃地自語道:「可是,誰知道你今天竟一個人先走了?」

四周仍是一片哭聲,巴金雙手捂住頭,眼前又出現了蕭珊的影子……

「蘊珍,我是不喜歡山盟海誓的人,我欣賞那句古詩: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在巴金眼前又浮現出一副難忘的畫面:混濁的長江之水,在亂箭似的疾雨下奔騰向前,有一條客船在江中逆風而進。就在這艘從廣州駛往漢口的客船上,就有當時年輕美麗的蕭珊。那時她已經在母親的允許下確定了與巴金的戀愛關係,正因為有母親的首懇,所以蕭珊才得以在上海愛國女中畢業之後,隻身一人前往廣州去尋找正在那裡主持文化生活出版社分社工作的巴金。

在羊城她和巴金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歲月。儘管她是作為巴金未婚妻而來的,然而蕭珊和巴金卻因為戰時的動蕩不安而不能儘早結婚。蕭珊和巴金就是從那裡開始了相敬如賓的生活,不久,戰事越來越緊張了,廣州隨時都有失陷在日本人手裡的危險,在這種情況下蕭珊就陪著巴金沿長江來到了漢口。

「我知道戰爭可能給我們所有的人帶來一種災難,李先生,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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