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劇在暮年上演 蕭珊死前的話: "血還是不要輸了吧?"

巴金步履蹣跚地來到中山醫院太平間。

剛才,他從家裡來醫院的半路上,好象又走進一個噩夢的境界。腦際始終閃動著蕭珊那雙充滿哀怨的眼睛。她似乎在冥冥中對他說:「我去了,你可怎麼辦?」

「蘊珍,你說些什麼呀?你好好的為什麼就能說去就去了呢?」他好象仍在與她對話。在蕭珊入住醫院的幾天里,他多次來到她的病榻前。有時他勸她吃飯,有時他什麼事也沒有,卻依依地不肯離開她。蕭珊總是不住地勸他:「回去吧,這裡的空氣不好。你坐在這裡,我的心裡反而不安。」

他固執地說:「沒關係,蘊珍,和你呆在一起,我心情會好些的。」

她似乎也看出巴金心裡在留戀自己,所以蕭珊就再也不多說話。她只是稍稍閉了眼睛,然後把她那只有點發涼的手放在巴金的手裡,讓他緊緊地攥著。

「聽說你要到廣州去了?什麼時候才能回上海來?」巴金在路上匆忙地走著,他的思緒仍然圍繞著蕭珊儼如電影畫面一般地展開。他好象又看到一片燃燒的戰火,那是抗戰暴發後的某一天,那時巴金受文化生活出版社的派遣,將前去廣州去籌辦一家分社。就在巴金離開上海的前一天,他和蕭珊在上海一家咖啡廳里又見了一面。

那次見面給他的印象是既匆忙又緊張,因為車票是次日凌晨的,他和蕭珊見面以後,還要回到他的臨時住處去打點行李。而春夜又是那麼匆促,巴金不希望讓蕭珊為了給自己送別,過遲地返回家裡。那樣的話他擔心蕭珊會遭到家人的怨尤。

巴金在前往醫院的路上之所以又想起了這段往事,就因為當時他與蕭珊分手時,也象今天這種心情一樣。彼此都有種戀戀之感。誰也不知此一分手,今後究竟會不會再次見面了。

「蘊珍,你只管放心好了,我到廣州不會時間太長,只要把那邊的工作安排好,我還是要回來的。」巴金坐在幽幽的燈影里,默默凝視對面這漂亮女友憂戚的眼睛。他頓時洞穿了對方的心靈,巴金髮現她也象自己一樣,對於這次分手看得十分重。那是因為自從1936年那個早春的上午他與蕭珊結識以來,眨眼之間已經過了兩年。

在這兩年當中,他與她由不相識到發展彼此心通的朋友,其間確實歷經了幾多風雨和幾多坎坷。他感到蕭珊就象他喜歡的白蘭樹一樣,散發著淡淡的花香,雖然並不濃烈,然而卻時時嗅得到她那淡雅的清香,讓巴金感到滿足和怡然。巴金所喜歡的就是象蕭珊這樣的姑娘。他在上海灘上闖蕩,去法國巴黎和日本東京留學,身邊當然也不乏異性的追求者,然而巴金都一概敬而遠之,他迴避和疏遠時髦浪漫的女性,巴金需要尋找的是一位與他性格相近的女性作伴侶。

他不喜歡那些時髦的都市浪漫女性,甚至討厭那些為勢為財而不惜一切的女子。這也就是他為什麼快到三十歲了,仍然不想在上海安家結婚的原因。如今蕭珊就儼然一位從天外飛到身邊的知音者,巴金除了感到這位在女中讀書的姑娘比自己小13歲之外,幾乎沒有什麼不合適的。他多麼希望永遠和她在一起啊!然而那時他必須要服從出版社社長吳朗西的指派,在戰爭逼近江南的時候前往廣州。

蕭珊的眼睛閃動著晶瑩的淚花。她啜飲著杯盞中的苦咖啡,感到口裡沒有一絲甜味,苦澀的滋味讓她心裡平添了幾分愁苦。她知道巴金在此時離開上海的危險,因為日本軍隊時時在威脅著鶯飛草長的江南大地。她無法猜測一旦戰火燃燒到上海或廣州,她們究竟會不會再有相會的時機了。想到這一層,蕭珊的眼睛濕潤了,她說:「李先生,不管今生我們是不是還能見面。可是,我要告訴你的是,你在我心中的位置是任何人也代替不了的了!……」

「哦?……」巴金沒有想到她會說這樣感傷的話。聽著從街上不時隨風飄來的歌曲,他心境中也平添了幾分愁苦。那是一部什麼電影中的插曲,演唱者那如泣如訴的聲音,讓他聽來頗有幾分愁楚與悲涼。他也清楚在戰爭時期,這種分手也許就意味著生離死別,然而巴金無法抗拒命運,他想了許久,終於對她點了點頭,鄭重地說:「蘊珍,你千萬別這樣說,其實我們現在還只是一般的朋友。我能回來當然更好,如果我們不能見面,你還有你自己選擇前途的權力呀!」

「不不!」大出巴金的意料之外,平時看來十分單純的蕭珊,這時竟然現出了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決然神態。她忽然緊緊抓住了巴金的手,發自內心地說道:「李大哥,你不能這樣說,雖然我們還沒到談婚論嫁的程度,可是,我的心裡已經再也裝不下任何別人了。我想,你如果從廣州回來,我想請求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要到我家裡去一次!……」

「去你家裡?」他感到很意外。

她卻鄭重地凝視著他,顯而易見姑娘對此事已經想了多時,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對,見見我的姆媽。這樣,咱們的事兒也就成了!……」

「哦?」巴金沒有說話,可是他心裡此刻卻正在掀起萬丈波瀾。自從意外與蕭珊邂逅以來,他只要與她見面,心情就會處於從沒有過的興奮之中。巴金知道他從心裡喜歡蕭珊,也看出這位比自己年輕許多的姑娘,同樣從心底深深地愛著自己。然而,當初巴金與蕭珊見面,僅僅是出於作者對讀者的關切。決不會想到他與一位小讀者會有一天發生超越讀者與作者關係的情愫。而今當他第一次聽到少女發自內心的表白時,心裡才不由得暗暗一驚,他意識到自己終於遭遇了愛情!

「爸爸,在這邊……」當巴金正在心裡出現這種時空差異的意識流的時候,全然淡忘了他已經隨著女兒小林和女婿祝鴻生等親友來到了他熟悉的中山醫院。巴金抬頭一看,又看見了那間朝陽的病室,裡面卻是空蕩蕩的。妻子生前住過的那張臨靠窗子的床上,再也不見了他那熟悉的蕭珊了。雪白的床被已被齊整整的摺疊起來,讓巴金見了眼裡酸酸的。他驀然記起就在昨天上午,她還在那張床鋪上對他唉嘆著:「藥費這樣貴,將來如何得了呀?……」

「這個,蘊珍,這個你就不必管好了。你現在治病要緊……」巴金知道蕭珊是一位非常勤儉的女人。即便「文革」之前他的稿費比較充足的時候,每當出版社寄來了版稅,她都要小心地存到銀行里去。那時候巴金和蕭珊已經住進位於武康路上的那幢獨門獨院小樓里。夫妻倆樓上樓下的生活著,每月的生活用費,蕭珊都要做到精打細算。她不希望把巴金的稿酬花到一些無用的地方去,她始終把家庭生活控制到相當於普通市民的生活水平上。而她到一家雜誌社裡去作編輯工作,也是從來不索取分文報酬的。巴金喜歡蕭珊的原因也就在於此,他知道她是一個只顧奉獻而不求索取的女人。

「我不管……可是,將來,你到哪兒弄那麼多錢呢?」蕭珊望著護士們不斷把一些吊針和輸血器械送到自己的床前來,心裡就感到萬分揪痛。她發現自從自己手術以後,幾乎每天都要輸血和輸氧。巴金對她的病情如此關心,甚至到了不惜別一切代價為她治病的地步,這就更加讓蕭珊心裡不安了。

她十分清楚自從1966年以來,隨著巴金失去了安靜的寫作環境,他從前因寫作而積存下的一些稿費,都被造反派凍結在銀行里。她沒有工資,巴金也不過只被允許每月從凍結的存款里支出一點微薄的生活費。蕭珊生病以後幾乎把全家多年積蓄的一點生活費,都全然花盡了。她也知道6月里巴金從上海回奉賢幹校後,向「工宣隊」提出的要從他凍結的稿費中支出一百元錢的要求,也被束之高閣地加以回絕。

「蘊珍,你不要被眼前的困難嚇倒,其實這也沒有什麼。」巴金見妻子始終在憂慮著家,憂慮著因為自己的病連累了別人,他就在床前給她講故事,講他自己早年在上海如何投稿,如何解決生計的往事。巴金對她說:「一九二八年我從法國回國,就在上海定居下來。起初我寫一個短篇或者翻譯短文向報刊投稿,就是靠這點微薄的收入糊口,苦日子也過來了。後來編輯先生們主動向我要文章。當時我沒有錢租大房子,只好和那個在開明書店工作的朋友住在一起,他住樓上,我住樓下。我自小害怕交際,害怕講話,不願同外人接洽。外人索稿總是找我的朋友,我也可以保持安靜,不讓人來打擾。有時我熬一個通宵寫好一個短篇,將原稿放在書桌上,朋友早晨上班就把稿子帶去。例如短篇《狗》就是這樣寫成的。我在報刊上發表文章越多,來找我組稿的也越多。我在文學界的朋友也漸漸地多起來了。我早就對你說過:我是靠友情生活至現在的。所以,蘊珍,你千萬不要考慮錢的問題,只要有人,就會有錢的。錢是身外之物啊!」

蕭珊不再說話了,她知道自己如果再說什麼,就會傷了巴金的心。只是她仍在為自己那越來越多的藥費發出陣陣嘆息。

巴金的情緒似乎很樂觀,他不住地開導她,繼續講自己早年的故事:「在回上海的最初幾年裡,我總是埋頭寫八九個月,然後出去旅行看朋友。我那時沒有家,朋友的家就是我的家,我就到各處去看朋友,還寫一些『旅途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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