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悲劇在暮年上演 「13」--一個黑色的日子

炙熱的夏日把一個頎長身影投映在柏油路上。

這是個十分清瘦的老人,長長的影子在路面上蹣跚地移動著。他手裡拎著只半新的鐵飯盒,裡面是空空的,只有湯勺與鐵盒碰撞的響聲。他就是剛從奉賢五七幹校回上海探望妻子病情的作家巴金。

這一年巴金68歲了!

剛才,他又一次前往距家有幾站地的中山醫院,給剛做過手術的妻子蕭珊送去了早點。巴金現在必須回家,因為他吃過午飯以後,還要再趕回醫院,他發現妻子今天的氣色不好。一種難言的恐慌悄悄爬上了巴金的心頭。

這一天是1972年8月13日。

對於早年留學法國的巴金來說,他始終認為「13」是個不吉利的數字。所以今天上午他給蕭珊送了早飯後,就遲遲不想離去,心裡有種難捨難分之感。每當他看到妻子那瘦削萎黃的面龐,巴金心裡就如同沉入冰冷的水中。顯而易見現在的蕭珊,再不是1936年他第一次在上海「新雅」飯店見面的寧波姑娘了。

時至今日巴金依然清晰記起,那是1935年的春天,當時他正在上海福州路的文化生活出版社裡當總編。一天,巴金從許多讀者寫給自己的信中,發現了一封署名「陳蘊珍」的女學生來信。信封上的地址好象是上海愛國女中。這位女學生在信中說,她是讀了巴金的小說《家》之後,為書中人物的命運備感擔憂,於是才產生了渴望了解小說之外背景故事的想法,於是她就冒昧地給作者寫了一封信。

巴金對陳蘊珍的信很感興趣,並不是因為這姑娘提出的問題特殊,而是陳蘊珍的文筆優美,且在字裡行間都透出她對《家》中人物命運的關注與擔憂。尤其是她對「覺惠」這一人物日後境況所寄予的種種憂慮,不禁讓巴金心中一動。所以,他很快就給這素昧平生的讀者復了一封簡訊。給讀者複信對於巴金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情,不久他就淡忘了。可是巴金沒有想到,此後不久,陳蘊珍居然又接連寄來幾封信。那時,巴金因創作小說《家》,在上海灘上已經小有名氣。不過,巴金是個不看重名氣的人,他仍然在緊張的編輯工作中抽出一定時間,盡量對每位讀者的來信都做到有信必復,自然陳蘊珍每次來信也會得到巴金的復函。這樣,正在愛國女中就讀的陳蘊珍,便開始走進了這位在上海獨身居住的青年作家生活中來。

「李先生,我們能見一面嗎?我覺得心裡有許多話,很想向別人傾吐。可是,我想來想去,我的心裡話最好是對您談,不知先生是不是同意和我見上一面?……」當1936年早春的光霞透過縷花窗口投進巴金暫住的亭子間時,他和陳蘊珍的關係已經發生了悄悄的變化。這位女學生在通信中已經知道以一本小說《家》而揚名四海的作家巴金,本名李堯棠。所以,她在信里開始把「巴先生」改作了「李先生」。與此同時她也把自己與一位大作家的關係悄悄拉近了一步。

春日照亮了桌上女讀者的來信,巴金記得昨晚他已經讀過。經過一年多的通信,他對這位愛國中學的女生已經有了一個良好的印象,然而巴金沒想到對方居然會主動提出見面。在一般情況下,巴金是不想隨便與陌生讀者見面的,何況對方還是位正值妙齡的女孩子。然而,當他看到陳蘊珍在信中流露出的真誠,巴金就覺得對方的盛情是無法回絕的了,於是巴金決計給她複信,對她的要求表示首懇。

兩天後,陳蘊珍的信又擺在他的桌上。姑娘告訴巴金會面的時間和地點。讓巴金心裡好笑的是,這個天真又大膽的女孩,竟會把他們首次會面的地點選在「新雅飯店」的二樓。而且,她為防止巴金在赴約的時候認錯了人,還在信中附上她本人的一幅玉照。巴金這才發現,和他已有一年多通信聯繫的女學生,原來竟生得如此端莊清麗,秀色可餐。她那圓圓的面龐上,有一雙嫵媚秀氣的大眼睛,她那眼神里流露出來的笑意無疑是真誠而熱情的。

陳蘊珍的眼神讓初次見她芳容的巴金心頭一亮,他好象在什麼地方見過她?不不,巴金認真地回想起來,又覺得從來就不曾見過。23歲那年他從四川成都隻身一人來到上海,不久他又飄洋過海去了歐洲,所以,這些年裡巴金接觸異性的機會甚少。相加要想一下自己並不複雜的經歷,他可以肯定與照片上的陳蘊珍從沒有過一面之緣。而剛才他心中驀然泛起的似曾相識之感,也許就是一種心靈上的感應?不過,巴金當時確實是從這張照片上開始認識了一個叫陳蘊珍的女孩子。也就是從那一天起,他和這位在上海愛國女中讀書的少女,產生了扯不斷理還亂的情緣。

陳蘊珍,就是後來巴金的妻子蕭珊。

「李先生,您來得很早呀,真沒想到您會這樣尊守時間!」時光倒流,巴金盡量不看眼前的嚴酷現實。巴金的意識流頑強而執著地在腦際中涌動,他好象又回到上海北四川路上那有名的「新雅」飯店二樓上去。舊時的景況雖經幾十年的歲月沖涮,然而卻依然十分清晰。

迄今巴金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天上午,他準時趕到陳蘊珍選定的約會地點,然後就一個人靜靜坐在那雅座的桌邊,獨自慢慢的喝茶。忽然,他面前現出了一片明亮的色彩,巴金抬頭一看,發現雅座門前不知何飄過來一位嫻靜少女的倩影!

他定神一看,發現那姑娘的衣飾並不時髦,是當時上海最為普通的學生裝。白色上衣,下著一襲黑色百褶裙。青灰色女式布鞋,白皙的面龐,好看的大眸子。特別是她臉上也不施粉黛,在這當時的上海女性中也極為少見。不過,姑娘越是這樣衣飾打扮,越給巴金心裡留下了一個深刻印象:漂亮而單純,嫻靜卻又不失大方。

站在他面前的女學生,似乎比前天隨信寄來的照片還要清純,還要靚麗。巴金憑著閱歷斷定,面前的陳蘊珍決非上海灘到處可見的高雅女子,她的樸素與俏麗恰好形成了完美的統一。而睿智與熱情則體現在姑娘的那雙幽幽的眸子里。這雙美麗的眼睛在數十年後仍在巴金心底刻下了無法淡忘的烙印。

「你也很早嘛!」這是巴金與一位女中學生羅曼史的序曲。他和她對坐在小小圓桌前,慢慢的品著江南綠茶的滋味。盡量把持生活抵調的作家巴金,並沒有為初次見面的蕭珊叫上一杯時髦的咖啡,也不想在女學生面前擺大作家的闊氣。他希望營造一個淡淡的談話氛圍就可以了。

所以,那個難忘的春天上午,對於陳蘊珍和巴金來說都是相當溫馨的。陳蘊珍把她急於向巴金請教的問題,以急迫的語氣說清之後,巴金就儼然一位老誠持重的兄長,為他的讀者出點子,想辦法,盡量提出一些解決問題的途徑。剛才來時還兩眼充滿迷惘的陳蘊珍,在經過巴金循循善誘的開導以後,馬上就變得心境朗然了。寧波姑娘的圓圓臉上重又露出讓人欣慰的笑容。這時,她的綠茶才喝出了一點滋味。

「新雅飯店」氣魄恢宏。當時這是上海灘一處既豪華又幽雅的高檔飯店。巴金和陳蘊珍的談話到後來,索性就轉移到他那本正在江南大地上走紅的小說《家》上來。巴金告訴陳蘊珍:「《家》是我自己喜歡的作品。我自己就是在那樣的家庭里長大的,我如實地描寫了我的祖父和我的大哥--一個『我說了算』的專制家長和一個逆來順受的孝順子弟,還有一些鉤心鬥角、互相傾軋、損人利己、口是心非的男男女女--——我的長輩們,還有那些橫遭摧殘的年輕生命,還有受苦、受壓迫的『奴隸』們。……」

陳蘊珍坐在巴金的面前,靜靜地傾聽著。在巴金娓娓而談的時候,陳蘊珍不說話,她一雙漂亮的眼睛裡閃灼著欣喜的光采。姑娘完全沒有想到巴金是一位沒有架子的人,這與自己想像中的青年作家有些大相徑庭。陳蘊珍更沒有想到巴金居然對自己的《家》傾注了那麼深的感情:「李先生,這麼說,《家》就是你自己的真實生活寫照?」

「我有生活,但並不是寫我自己。」巴金點點頭,又搖了搖頭,苦笑著說:「我寫這部小說,彷彿挖開了我們家的墳墓,我現在再去讀這部小說,仍然受到愛與憎烈火的煎熬。我似乎又看到了年輕時代的我,有多麼的幼稚,有多麼的單純。但是,我記得法國資產階級革命家喬治·丹東的話:『大膽,大膽,永遠大膽。』陳小姐,我明白青春是美麗的,我不願意做一個任人宰割的犧牲品。我向一個垂死的制度叫出了『我控訴』三個字。我也是為著這三個字才決定寫一本《家》的!……」

「是嗎?」姑娘的心靈受到了深深的震憾。雅座里很安謐。侍者把綠茶再次送進來以後,就很識趣地避開了。接下來,陳蘊珍又向巴金傾吐了自己心中的苦楚。巴金在事過多年以後仍然記得,那天,他和她談得相當融洽。在談話中,巴金髮現她原來是位有志氣,又很有主見的姑娘。是因為她自己的家庭,才讓她與巴金的小說產生了共鳴與聯想,所以陳蘊珍才決定和《家》的作者主動聯繫的。那次會面的時間不長,可是彼此都感到還有許多話沒有談完。接下來還有一點時間,巴金聽著她敘說自己的家庭與身世。他這才知道坐在面前的嫻靜少女,竟也有著複雜的生活經歷。姑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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