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梅香四海 後記

是佛家還是哲人說過:生命是種緣。

1994年,我與香梅老師的生命軌跡有過那麼幾個交叉旅程,因而誕生了這部傳記。

那是五月的黃昏,梔子花香濃而不烈,清而不淡,陳香梅一行應邀來南昌大學潘際鑾校長家做客。校長對我說,你來作陪,都是女同胞,又都寫書,肯定會有共同語言。並囑我送幾本書給她。恭敬不如從命,但心裡不免嘀咕,陳女士可是位涉足美國政壇,聯繫中美及海峽兩岸紐帶及走遍世界的風雲人物,若是拒人於千里之外,我這奉行清高的女老師女作家可無應變之力。

淡淡暮靄中,陳香梅一行走下轎車,她著一襲寶藍底子浮白雲圖案的絲綢套裙,身段婀娜步履輕盈,濃妝的她怎麼也看不出是奔七十的女人!剎那間,那遊動的藍天白雲還將飛虎將軍陳納德的形象凸現於我的大腦屏幕。我在創作《蔣經國與章亞若之戀》時,曾對飛虎將軍的往事有過尋覓。1937年陳納德來到中國後,即在南昌機場訓練中國空軍;1944年贛南軍民曾以血汗搶建出新城機場,就是為飛虎隊作基地用的,飛虎隊也曾試降過該基地,只是因為時局驟變,新城機場未使用便炸毀了。陳香梅與陳納德也可說是烽火緣,他們的生死戀,我曾於一個偶然的機會,讀到過陳香梅寫的《一千個春天》,覺得文筆行雲流水,清麗深沉,情真意切,很是感人。這同第一次見到陳香梅女士,覺得她的眼光仍很清澈坦減,心想,幾十年的政壇風雨,難道未曾熄滅她心田感情的火光?

入席就座,我沒想到潘校長几句開場白後,立馬就介紹我!潘校長原是清華大學教授、國家學部委員,江西無重點大學無學部委員無博士研究點,身為江西老表,應吳官正省長的懇請,毅然決然來到江西挑重擔,也實是一片赤子之心。他是「女士優先」,我卻毫無準備,漲紅著瞼,只把準備好的《這裡有泉水》、《薔薇雨》和《蔣經國與章亞若之戀》三本書捧給陳香梅女士,張口竟是:「香梅老師,請指正。」大概這輩子出了校門進校門,終身職業註定了是老師,敝帚自珍,老9幣乃潛意識中的尊稱吧。一室的人都友善地笑了,不知笑我的尷尬,還是笑我的稱謂。潘校長朗聲笑說:「這稱呼好,你們是同行,出道早的當為老師。再說,我們正要聘請陳香梅女士做南昌大學的客座教授呢。」香梅老師說:「胡辛,我知道,我在美國讀過你的書。」這真是始料未及!我的《四個四十歲的女人》承蒙朱虹老師翻譯到美國,收人中國女作家短篇小說選《白色安詳》,這是事實。但是進入美國主流生活繁忙不已的她居然還有閑暇閱讀我等的小說,倒是沒想到的。我心頭一熱,一個作家,還有什麼比作品為人關注更感到欣慰呢?同時我也頓悟到,香梅老師並沒有斬斷她的文學情結!在日後的交談中,我問她,你最感到驕傲和慰藉的是什麼?她立即回答:是成為了一個作家,寫下了幾十本書,總給人世間留下了點什麼。我相信,這出自她的心扉,並無矯情。

晚宴的氛圍極和諧活躍,調劑氣氛在陳香梅可謂熟極如流。她這是第三次到江西,用她的話來說,如若都關注沿海發達地區,即便不是急功近利,也只能算錦上添花。關愛較封閉的內陸地區,是雪中送炭,更是收穫古樸的真誠,這種真誠的感情在當今世界實在是彌足珍貴的。她在江西已在南昌大學和南昌市分別設立了陳香梅教與學獎,希望在教育,希望在年青一代。她的這份真誠與執著自然也讓我們感動,周紹森書記說,胡辛,你為香梅老師寫部傳吧。這又是始料未及,但是說實話,第一印象頗佳,香梅老師已展示了她獨特的魅力,但寫傳並不是當今短平快的報告文學,採訪之後就能成篇的。

夜間帶著微微的醉意入睡後,電話鈴聲驟響,看看座鐘,已是零點三十分,我沒有想到是香梅老師來的電話!她說舞文弄墨的人都是夜貓子,想來你還沒睡。我心中念聲慚愧,嘴上應著是的。於是聊了起來,這一聊整整一個多小時,她談到過去的時光,回顧她與陳納德將軍的生死戀,咀嚼成為新寡後她單槍匹馬在華盛頓闖天下的酸甜苦辣,漸漸地我覺得周身的血熱了起來,一個女人到了七十歲仍舊激情不減,執著不變,也許這就是永恆魅力又魅力無窮之所在吧。五月的夜,溫馨又略有燥熱,我聆聽了邈遠又迫近的女人的傳奇。為她寫部傳的念頭清晰了,這以後奔忙於圖書館資料室,急急收集她與陳納德的各種資料。

6月底,我收到香梅老師寄自華盛頓的信,告知七月中旬應國家教委之邀將赴北京開會,並說她已讀了我送的書,稱我「文筆甚佳」。人,大概都愛聽好話,我也不例外。但我讀了香梅老師寫的不少文章後,發現我與她有個共同的癖好:都愛引用中國古典詩詞,絕非賣弄,就是喜愛,大白話說多了,一句詩詞,意才盡。古人的一些詩詞,的確是登峰造極。我想,這也是我與她的投緣處。我將此信向校長、書記稟報後,他們很支持我去北京一趟,再與香梅老師傾談吧。

香梅老師住在北京國際飯店總統套房,從早到晚,賓客如雲,但我們還是抽空長談了三次,她在我的日記本上寫下了類似委託書兩頁,又再次提到我文筆甚佳,她讀了我的作品很受感動,我為她寫傳她願意合作云云。香梅老師倒真的將我的書帶回美京,讀畢《蔣經國與章亞若之戀》(台灣版),又讀《薔薇雨》,她還將《薔薇雨》帶在身邊,向我抱怨說,紙張怎麼這麼差,字兩邊透得過,看得她眼花。她的認真,大半怕是要了解我的性情為人和文學功底,文如其人嘛,但也還有她的文學情結的魔力。她常愛說的一句話是:會讀書是福。

她還給我捎來她在台灣出版了的大部分作品,絕版的作品她向我談了內容梗概。我讀後覺得書名連綴起來,是一個中國女人的人生歷程,更是一個中國讀書人的心路。《遙遠的夢》《寸草心》《謎》《陳納德將軍與中國》(翻譯)《一千個春天》《陳納德將軍與我》《陳香梅時間》《陳香梅通訊》《往事知多少》《留雲借月》《我看新中國》!母愛、婚戀、奮鬥、探求浸透字裡行間,中國讀書人的尋尋覓覓坎坎坷坷百折不回痴心不改讓人一唱三嘆。我對此並不陌生。我的父親母親,我的祖輩就都是中國讀書人。香梅老師雖出生於宦門世家大族,但長於亂世曾與苦難平民同命運共呼吸,她的路是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她的文字和情感,能引起普通人心的共鳴。這個女人不陌生。

我回到南昌後,香梅老師給我寄來近百幅照片。記得張愛玲說過,照片像是黑白瓜子殼,瓜子仁已在人生苦旅中咀嚼進心中,留下的是瓜子殼似的碎片。我卻沒有這份荒涼,我很愛玩賞照片,尤其是久遠年代的,尤其是家族聚聚散散的。服飾髮式,形貌神態,讓人浮想聯翩,恍兮惚兮間,久遠的背景拉近了,逝去的人物復甦了,枯萎了的事件鮮活了,也許摻進了作者的主觀想像,但誰的筆端不流瀉著自我情感呢?哪怕再冷峻再客觀,那切人的視角採擷的素材不一樣充滿了喜厭偏頗么?照片,畢竟是瞬間藝術,必讓人產生藝術想像。

但是,與舒暢愉悅交替的是艱難苦痛。我發現,我面對的是浩大的工程!這個不同凡響的女人,前半生與中國近代史糾糾葛葛,後半生與美國當代史起起伏伏,背景太廣闊深邃,與歷史人物的關係太盤根錯節,也可以說,她本人就是個歷史人物。我不知我可是大家手筆不,能駕馭住我的傳主的天馬行空么?這一年,我不知讀了多少書,閱讀的時間大大超過寫作的時間,鼓勵著我寫下去的是一句話:負重若輕。那是我的處女作《四個四十歲的女人》發表後,京都評論家送我的一句話。人不僅要自信,還真要有點自我依賴,最靠得住的還是自己。當然,因為這部傳記要趕在世界反法西斯勝利和中國抗日戰爭勝利五十周年時出版,我來不及去美國觀察香梅老師的實地生活,寫來定有些虛浮,日後再彌補吧。但我相信,我已漸漸走近她,漸漸懂得她。

9月金秋,香梅老師又來到江西頒獎。這之前她去了湖南芷江。抗日戰爭時期,芷江是中國重要的空軍基地,陳納德的第十四航空隊就曾駐紮芷江,陳納德並參與指揮了偉大的芷江保衛戰,而且,芷江是抗戰勝利的受降城。從芷江到南昌,香梅老師風塵僕僕,但她毫無倦意,非常動感情地對我回憶了抗戰的歲月,她說中國人不能忘掉過去的災難和屈辱,要團結,要血脈相連,留住我們的根,根深方能樹大葉茂。中國女人的中國心是變不了的。

這一回,她要我陪著她不離左右,我想這樣倒好,人都有矯情,但朝夕相處,常難以掩飾一個真實的我。況且我對香梅老師,敬重中還真有了點喜歡,她不是那種徹底偽裝自己的名人。

行程安排得很滿。南昌頒獎後去吉安參加經貿交流大會,隨後要上井岡山。我想這位蔣家摯友在當年的革命根據地將會有何感觸呢?原本我安排在後面的轎車中,但香梅老師不依,哇哇找我,這樣,我跟她同坐一輛車,她說一路上聊天,千載難逢的機緣,何苦去講什麼規格?我是早已能自我解脫,作家本是無冕之王,所謂排座次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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