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梅香四海 第二十章 走遍世界,愛心依舊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王昌齡《芙蓉樓送辛漸》

我們是歷史之舟的搭客,同時又是它的划槳人。

——鍾敬文

雪花飄飄,靜寂無聲。

春雨的淅淅瀝瀝,夏雨的嘩啦啦,秋雨颯颯,冬雨滴滴,全都凝固進這白色的無言中。

這是1994年華盛頓的第一場冬雪。

辦完事走出白宮的香梅抬眼漫天雪花,沒帶雨具的她竟孩子氣地雀躍於天地間,她張開雙臂輕盈地旋轉了幾圈,太愜意了!因為她是香梅,所以分外喜愛白雪。

奔七十的人了,少女的活潑清純仍沒有消失殆盡。人是自己的主宰,你感覺自己有多老那就有多老,而你感覺自己還年輕那就確實還年輕;人卻又無法主宰自己,歲月滄桑,紅顏白髮,大自然的規律誰也無法抗拒,想不變卻也在變。原本最不喜黑色的她,這回穿起了一襲凈黑的旗袍,只在胸襟綉有一枝紅梅。她一直排斥黑色,以為那是沒有月光沒有星光的漫漫黑夜,沉沉地壓抑著人,又掩蓋著太多的假醜惡,她不喜歡。以至陳納德將軍的葬禮她也一反西俗著一襲白喪服,謁見羅馬教皇時她也跟美麗逆常規不穿黑衣著白衣。但經歷得多了,花花草草看得多了,知曉純潔的白色難覓,方懂得黑色是天地始初之元,世間萬物無不孕育於黑色中,黑色是神秘神奇又神聖的,包容的內涵實在太多太深。雪花飄落在她的染成棕色的發上,好一會才融成濕濕的一片;雪花落在她的黑旗袍上,倏地便消融了,只留下斑斑點點的亮濕,像默默地承受世間的痛苦,更像悄然地接納愛的滋潤。其實,黑色是最不容納骯髒的,不信你試試看,一滴油跡,一抹污垢,一粒餿飯粒子,在黑色上比在任何色彩上都要叫你觸目驚心!

懂得了黑色的包容,也就明白了人生的寬容。

她記起了1992年11月15日白宮的惜別晚會。那是共和黨的精英約七十餘人與布希總統、奎爾副總統的第一次惜別,陳香梅是唯一被邀請的亞裔朋友。晚會從隆重熱烈中透出的是悲涼,畢竟江山易主,當權的是民主黨的年輕的柯林頓了。布希的最親密的老友們贈給他一張法蘭克的油畫像,法蘭克是美國獨立元老,也是美國憲法起草人之一。布希夫人芭芭拉沒有參加晚會,她正在德州的曉士頓物色房子。於是布希不無幽然地說:「我們搬進去的新居最低限度有一張椅子,兩條可愛的狗,還有今天你們送給我的油畫。」狗是芭芭拉的寵物,椅子則是每位退下的總統都被贈送的任內用過的椅子,既短又長的幾年中他坐在椅上批閱過多少牽動美國乃至世界的文件呢,椅子是權力的象徵也是權力的遺憾,沒有一個人能永恆地佔有這把椅子!或許,這也是民主的象徵?布希走向陳香梅,握著她的手說:「安娜,我們是三十年的朋友了,你還記得當年你到德州替我競選的熱鬧情景嗎?」她心頭一熱:「總統,想不到您還沒有忘記。」布希仍握著她的手:「我當新議員時你還介紹了許多亞洲大使給我認識。」她輕嘆了口氣:「總統,能夠經得起考驗的,才是真正的朋友。」風車世界喇喇轉,潮起潮落,權得權失,留給人們久長回味的當是真誠的友情吧。奎爾副總統在晚會結束前也握著陳香梅的手,語重心長地說:「安娜,我們今後四年的工作可不容易,希望你仍會一如既往,繼續協助共和黨,1996年我們會捲土重來。」她心頭重又一熱,可很快一冷。不要說捲土重來談何容易,就是對這種四年一度競選的政治體制,歷經八屆風雲的她,已深深地體悟到並不是最完善的體制。雖說四年一度,但走馬上任不久即籌划下屆連任,民眾也捲入曠日持久的競選,舌戰落花流水,攻擊無所不用其極,政客投機,勞民傷財,何時能有改進呢?不過,這種競選,終究提供了選擇,沒有人敢說這一項選擇是絕對對的,那一項選擇是絕對錯的,但最低限度那是兩種不同的選擇,或許,這就是民主。陳香梅這樣認為。

1993年元月柯林頓總統舉行就職大典,倒沒忘記陳香梅,她被邀請觀禮,而且在國會山給她安排了很好的座位,很多人罰站,她還是很風光。想當年共和黨執政時,助選有功的她為就職大典座位的安排可說絞盡腦汁,滴水不漏,皆大歡喜;觀眼前,風水輪流轉,一朝天子一朝臣。不過,誰也不可能永遠佔據著歷史舞台。「人壽百年能幾何,後來新婦今成婆。」她早已想通,但是,愛心不改。

她已走遍世界。不是一遍,而是數遍。有些國家有些地方是數十遍乃至近百遍。她閱盡北美南美的風光,她最愛的是天下最怪的尼亞加拉大瀑布。美國與加拿大的邊境線就從飛瀑中穿過。遊客們多愛欣賞夜間在彩色探照燈中光怪陸離的飛瀑景象,如醉如痴如夢如幻。可陳香梅愛租船下水,浪遏飛舟中,聽巨濤轟鳴,如驚雷滾滾,看水簾飛濺,若萬馬奔騰。人生,就是激流勇進!她無數次訪問歐洲,尤其是擔任白宮出口委員會副主席後,多次率團赴歐洲考察。她最難以忘懷的是巴黎聖母院,這座聳立在塞納河中西岱島上的哥特式教堂,那一對重十三噸的巨鍾發出的鐘聲感召著她的靈魂,她不是作為善男信女虔誠地去朝覲,而是維克多·雨果的《巴黎聖母院》讓她刻骨銘心,她要尋覓到這個故事的真實的氣息。她會恍兮惚兮,是聖母院造就了雨果,還是雨果烘託了聖母院?雨果曾讚歎聖母院是「巨大的、石頭組成的交響樂」,「偉大的建築就像高山一樣是幾百年的產物」,但她的心卻分明在說:不朽的著作才是不朽的。她的骨子裡是作家情結,今生今世無法解脫。她最愛文學,而文學是人學。

1983年冬,她代表白宮出口委員會第一次訪問了蘇聯。克里姆林宮的宮牆全用赭紅色磚塊砌成,克里姆林宮斜坡形廣場全用紅石鋪成,幾座白石修建的宮殿雄偉傲立。漫步紅場,陳香梅浮想聯翩。1937年陳納德選擇了中國,而在此之前,蘇聯曾以高位厚祿聘請他去蘇聯當空軍教練,他拒絕了。他此生此世從未到過蘇聯,而她雙腳已踏在這赭紅色的廣場上。她就住在紅場對面的大酒店裡,酒店龐大卻空洞,枕頭毛毯稀薄,浴巾已洗得不能再用,肥皂小小的一片,洗手巾的用紙硬粗粗的,她對蘇聯的第一印象是缺吃少穿。星期天去到城郊古教堂參觀,倒有為數不少的男女老少正虔誠地做著禮拜。陳香梅百感交集,宗教或許是弱者靈魂棲息的家園,可世上有多少人稱得上真正的強者呢?

她曾渴望與陳納德一塊去瀰漫著宗教神秘色彩的古城耶路撒冷,但未能如願!到得八十年代末期,她已經幾度來過這座猶地亞山地上的古城了,並且與以色列女軍官馬利亞多德結為好友。她以國防部顧問的身份請馬利亞多德訪美,而且寫信給以色列國防部長,建議將馬利亞多德升為少將。不久,馬利亞多德果然以女將軍的身份訪問美國,以後又調派到紐約工作,與陳香梅的友情愈來愈濃。但陳香梅發現,這位年不滿四十已有近二十年軍齡的女子,是將軍,更是母親。馬利亞多德對她說:「我父親是軍人,我丈夫是軍人,我十七歲的兒子又即將服役當軍人了。然而,我開始感到戰爭不能解決問題,我們該和敵人真誠地談判了。」飽嘗戰爭憂患的陳香梅的心能不與之共鳴嗎?耶路撒冷,希伯萊語就是「和平之城」的意思。公元前一千年左右,猶太人在此建都,但和平之城無和平,聖城歷經巴比倫、波斯、希臘、羅馬、土耳其、法國、英國等的統治,毀廢又復建無數次!猶太教希律廟的一堵殘垣西牆被稱為哭牆,那是羅馬人佔領耶路撒冷時,猶太教門徒常聚在這堵牆下嚎啕慟哭之故。直到今日,每逢星期五,還常常有信徒來這裡哀悼祈禱。沒有家園的痛楚怕是人類最大的痛楚,因為無地紮根!陳香梅來到哭牆下思懷:為什麼不能讓世界充滿愛呢?

她是幸福的。她是充實的。她是美國人,她更是中國人,她的祖國是中國。自從1980年冬回祖國訪問後,她就止不住激動又驕傲地吶喊出:我不再是無根的浮萍!她有了安全可靠的歸屬感。時序匆匆,十四個春秋過去,每年她至少三、四次回娘家!從最北邊哈爾濱北角的黑河鄉野到最南邊三亞市的天涯海角,都留下了她層層迭迭的足跡。實現四化,交通先行。從1984年起,她和她的夥伴們十幾次奔赴三亞,那顛簸崎嶇的公路有些地段堪稱羊腸小道。到了牙龍灣,到了天涯海角,撲入眼帘的是白得發紫的細軟沙灘,海藍藍天藍藍間漁舟白帆點點。詩情畫意間她立志在這裡修建鳳凰機場。鳳凰也是中華民族美好的圖騰,她相信歷經艱難曲折定迎來新的騰飛。她在零下三十六度的嚴冬應邀飛哈爾濱參加冰雕藝術節,晶瑩剔透,美不勝收,雖然終歸會消融,但只要美過,足矣。訪問瀋陽,參觀張學良少帥故居,揮筆寫下七絕一首:「西安舊事一盤棋,亦風亦浪實堪悲,少帥如今頭白髮,城北城南盼歸期。」她去到西安,寫下《人生有情淚沾衣》。西安就是歷史上的長安,古代兵家必爭之地,橫刀躍馬、血流成河後先後有十一個王朝在此建都,悠悠一千二百年的建都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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