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梅香四海 第十七章 曾經滄海難為水

沒有表現出來的愛是神聖的。它像寶石般在隱藏的心的朦朧里放光。在奇異的日光中,它顯得可憐地晦暗。

——泰戈爾《園丁集》

一個女人,33歲成了寡婦。她說,丈夫生命垂危時,握著她的手說:「我希望,在另一個世界裡,你依舊陪伴著我。」她說不出話,惟有點頭,伴著淚千行。丈夫死後,她不惜以昂貴的價格,在丈夫墓地旁購置一塊自己未來的墓地,而且發誓,今生不再改嫁他姓。這不是貞節牌坊林立的中國封建時代的故事,而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美國華盛頓的一出生死戀。人們莫不驚詫,西方人可是不重來世重今生的;而這個中國女人的中國祖母也瞪大了老眼:你瘋了!你是這樣的年輕!是做丈夫的真的出過此言,即便死也難分難捨情愛?抑或是這個女人自己的抉擇,這話只不過是抵禦世間男子進攻的盾牌呢?

一個男子,在這個女人失去丈夫的前一年失去了妻子,他與女人的丈夫堪稱刎頸之交。他說,她的丈夫在得知剩下的日子不多時,誠懇地拜託他:「我希望,我去後,你能陪伴她,保護她。」那是在波士頓灣的古戰場亡,千年的風凜凜地吹著,一個男人對一個男人的信託。他說,他驕傲的心作出了承諾。是做丈夫的真出過此言,死就是斬釘截鐵的割愛?抑或是這個男人自己的抉擇,這話只不過是進攻之矛呢?

也許,做丈夫的都說了,不是口是心非,不是此一時彼一時,人就是矛盾的複合體,情感和理智永恆地撕擄拚搏,愛她捨不得她卻更應為她著想,她今後的路還很長很長。

可是,這個女人很固執,不改誓言;這個男人也很固執,不改承諾;於是滋生出另種情感,純清又冰涼,凈化著人也折磨著人。二十二年後,在這個男人的新墓前,這個女人惟有揮灑一掬清淚,有欣慰更有遺憾,這個男人不曾再娶。

這個男人是華盛頓紅得發紫的大律師葛柯倫。

葛柯倫家族算得上華盛頓的望族。羅斯福時代葛柯倫就是總統的特別顧問,當年陳納德成立美國空軍志願隊,就靠葛柯倫在白宮斡旋鼓動。以後又連手創辦民航空運隊、民航公司,但這只是葛柯倫的副業而已。他是民主黨的法律骨幹,約翰遜的密友,政界的一流教授,即便共和黨執政時,也一樣倚重他,聲譽可謂幾十年如一日,七十年代報章雜誌稱他為美國最有影響力的政客律師,是華府的一棵不老松。

他比陳納德小十來歲,比陳香梅大二十幾歲,一頭銀白的髮絲極齊整,顯得高貴又儒雅,微微發胖的中等身軀仍可看出年輕時的健壯有力度。在銀灰或黑色的西服中總跳出搶眼的花哨領帶,這位智慧的老者的心仍在作青春的搏動。追求他的女人不能說不多,但他的心中只裝著這一個女人。

1962年仲夏的一天,她記得是中國的端午節,他記得是她的生日。他請她去紐約百老江觀賞莎士比亞名著改編的歌劇《My Fair Lady》,中文譯作《小家碧玉》。此劇在紐約一演數年盛況不衰,一票難求。她領情去看,可心裡調皮著:「奴家乃大家閨秀,非小家碧玉也。」

到了紐約,他領她到紐約有名的第五街,逛芭素娜狄首飾店,這是世界知名的珠寶店,總行在義大利羅馬,創業百年來,每樣首飾只造一件,物以希為貴,上流社會的女人無不以擁有芭素娜狄的珠寶為榮。他說:「今天你隨心所欲,挑一件你最喜愛的。」她搖搖頭。他驚愕了:「為什麼?不喜歡?」她說:「喜歡。可我已經有了,就夠了。」他嘆了口氣:「你真是一個讓人費解的女人!你大概是第一個拒絕接受芭素娜狄珠寶的女人!」她笑答:「替你省了一筆錢,還不好?」她總能調節氣氛,不致於搞得太僵。他說:「我總得送你一份生日禮物吧。」她說:「行,前面是『雙日書店』我們去那看看。」他又一次感到震驚:「買書?這怎麼行。」她說:「為什夕不行?我最愛的就是書,比珠寶貴重呢。陪我逛逛書店吧,你不是說今天讓我隨心所欲么?」她挽起了他的胳膊。對這個任性又可愛的女子,他能不服從?

她愛逛書店。不過西方的書店像是少了點什麼。她憶起了跟著外公逛琉璃廠書肆的情景,隨意翻翻,悠閑瀆著,就像在外公自家的書齋之中,那書墨的冷香,便系連著悠遠的歷史;在香港愛上圖書館,到了昆明又迷上了買書,紙張之劣印刷之差無法形容,可每得一書如獲至寶,書出得少自己又囊中羞澀,買一本不易;生美麗時又愛逛香港的書肆,書幫她驅趕了寂寞和憂慮;往事歷歷。卻早巳隨風而去!他不懂她的這種心情。他是西方的讀書人,時間就是金錢。要什麼書,打個電話讓書店送來!他不知將情趣也省略了。

他請她上泛美大樓雲天閣吃飯。他們挑了臨窗的席位,相對而坐。他望著她,她望著窗外。她不喜歡紐約,繁華喧鬧燈紅酒綠,一個太戲劇化的都市。忘不了的是十一年前的深冬,陳納德拉著他奔向一家小電影院看舊片子《春殘夢斷》!這溫馨又悲涼的回憶。他輕聲喚她,她回過神來,燭光搖曳,他與她的影子交疊,原來他們是這樣貼近。他的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你今天真美。三年過去了,一切該重新開始了。」極其含蓄的求婚詞!他的眸子在燃燒,她的手在顫抖,她的心在拒絕,是這樣的咫尺天涯。也許他不該在此時此地出此言?也不,她已經走過了戀愛的季節,她忘不了陳納德!她堅決地抽出了手,搖搖頭。雲天閣的瓷壺茶杯是英國最名貴的鑲金邊茶具,但茶葉卻是小紙袋式的,她以為茶包是最煞風景的品茶方式。她的心緒零亂不堪。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她已經37歲了!

她拒絕了他,他們之間曾有過冷淡的真空期,她知道,他高貴又驕傲,從沒輸過。

在依舊是男性中心的白種人的世界裡,沒有男人保護的年輕寡婦受到的騷擾實在太多,想入非非的獨身的、喪偶的、離婚的,已婚的男人太多。而且已投入主流社會的她,出席社交場合都得成雙成對,即使白宮的國宴也是如此。她這麼個形單影吊的東方小婦人,中年夫人們不眾志成城築起「馬奇諾防線」才怪呢。葛柯倫默默地出現在她的身邊,坦坦然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他是她社交的搭檔、最佳的舞伴,每當她在家宴請時,他便是男主人,當然葛柯倫設宴時,她是當然的女主人。當外界謠傳他們已有婚約時,他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他是個心甘情願的護花使者。對於她,事無巨細,他都幫。小事體,如剛搬到水門住屋,她要換個壁爐,可經理塞奇橫豎不答應,葛柯倫出馬了,只一句:「我要告你。」塞奇就乖乖投降了。大事體,1978年12月15日民主黨卡特總統宣布正式與中國建交,同時宣布與「中華民國」斷交,當時在雙橡園的駐美大使是沈劍虹,雙橡園怎麼辦?第二天葛柯倫便絞盡腦汁產生台灣關係法,雙橡園仍由台灣保有,成為一歷史標誌,葛柯倫此舉是對是錯,姑且不論,但這裡硬有份對陳香梅的情,愛屋及烏唄。所以蔣經國很是感激他,幾次邀他訪台,稱他是真正的朋友。

1981年聖誕節前,葛柯倫因病住院,陳香梅恰有公事得飛台北。她著一襲蔥綠薄呢旗袍,捧一大束紅玫瑰匆匆地去看他,多少人對她行注目禮!她知道,這旗袍色澤太嬌又太野,像是春草漫漫急著染綠世界。可偏巧管家給她拿的就是這襲,她得抓分搶秒,飛機不等人;花店偏巧就剩這麼一大束紅玫瑰,跑別家來不及了。她捧著一個春天,不,她整個就是一個春天,奔進了病房。臉色蒼白的葛柯倫倏地眼就亮了:「安娜——你就是翡翠!」翡翠是陳納德的。陳納德說:「你是我最大的寶藏,你是我珍貴的翡翠。」翡翠之綠不隨歲月而褪。她得知醫生懷疑葛柯倫患了癌症,得動手術時,她的臉剎那間變得慘白。葛柯倫沉著地微笑說:「看你緊張的樣子,我沒事的。」她搖搖頭:「不,你不是的。要知道,我已經受過兩次煎熬了,不會有第三次的。」淚水奪眶而出。他的微笑凝固在臉上,他懂得她的話,她已將他視為最親的親人,生母、丈夫、還有他。他很滿足。她得奔赴機場了,戀戀不捨地說:「我兩三天就回來了。」他仍在微笑:「當然,我等著你跳搖滾舞呢。」去年聖誕節他倆的搖滾舞獲得眾口一致的喝彩。

她走了。春天也就帶走了。等她匆匆趕回時,他已經離開了人世,年逾八十,算得上壽終正寢。

她卻止不住嚎啕大哭,他再也不會默默地回到她的身邊了。他對她太好、太好。如果說是前世他欠她的太多的情,那麼,今生她卻欠他太多的情,只有等來世償還吧。然而,美國人不重前世來世只重今生。

她欠下了無法償還的感情債。但不是愛情,是友情。

她知道女人的天空是低的,但她不想將翅膀壓得太低。

她的心田並沒有真正地荒蕪,也曾有過新的愛苗破土,也曾有過強勁的電弧閃過漆黑的夜空。

有一個人,當她車馬勞頓助選到他的領地時,第一次見到他,就怦然心動。他挺拔剛毅的身影,與當年的陳納德依稀彷彿;他沉穩細膩、知識豐富,又是畢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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