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六章 傾城之戀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詩經·邶風擊鼓》

當陳香梅的老祖母為海棠花的色澤不艷而憂慮時,美國人陳納德已回到他的路易斯安那州的老家,歡度了聖誕節。

密西西比河依舊寬厚渾濁,家鄉的沼澤地和河灣依舊有成千上萬的野鴨野鵝,他和老朋友拿著槍和魚午或打獵或垂釣,爾後,燃起篝火,喝著威士忌,吃著家鄉佐料很重的菜肴。哦,這就是和平與安詳。

77歲的老父依舊硬朗,嚷嚷著要加入他們的行列。

然而,他發現,從1937年5月離美去中國後,這兩年半來,妻子內爾變了,她熱衷於宗教事務,對聚散離合似乎有點淡然;她的體態也像發麵團似地膨脹起來,鬆鬆垮垮像一麻袋棉花。陳納德可不喜歡這樣的女人!也許這些年在中國,視野中的女人大都是苗條婀娜的。

他還不無驚訝地發現,他不只是兒女成群,而且子孫滿堂!

26歲的長子傑克已是一名空軍少尉,孫兒快兩歲了;24歲的二幾麥克斯,妻子已身懷六甲;扁鼻頭三兒查爾斯正從大學歸來;四兒克萊爾18歲剛高中畢業,可已娶了漂亮的妻子;五兒大衛像他年少時一樣,愛在沼澤河灣森林裡過日子;六兒羅伯特是他在夏威夷盧克機場時誕生的,眼下14歲的他最大的抱負是想有輛自己的車。大女兒修已結婚兩年,14個月的小外孫是全家的寶貝;最小的女兒羅斯瑪麗才11歲,活潑調皮,很討人喜歡。

聖誕節時,全家團聚,還來了許多老朋友。起居室的壁爐里爐火熊熊,大家談笑歌唱,陳納德卻在牽掛中國。他談起了中國,談到日機扔下數百燃燒彈釀成三天三夜的全城火海;談到在廢墟和焦土上,在被炸得坑坑窪窪的跑道上,成千上萬的中國民工奮不顧身搶修機場;談到駕著老式的戰鬥機艱難空戰的中國飛行員;談到在戰爭、災荒和飢餓中掙扎的善良的中國農民……寬敞的起居室肅靜了,但是,他的聽眾們對這話題並不感興趣!他們漫不經心的眼光告訴他:在中國的戰爭跟美國有什麼相干?一位老友帶醉意地說:「克萊爾,你不遠道去幫一幫支那人打日本人嘛。」他猛地站起,如若不是聖誕節,不是在自己的家,他定要吼叫「滾出去」。

他拉長了臉走了出去。他掃了大家的興。他預感到日本人必在太平洋發動戰爭,幫助中國也就是為了美國,可朝野皆不以為然。真是寂寞呵。同時,他也不否認,這兩年多來,他與中國已難分難捨,他的心留在了中國。

他年近半百,讓他守著老伴兒孫頤養天年?笑話。他狠狠地吸著駱駝牌香煙,他不老!他深深感到他的第二度青春,不,他的第二次生命,正在苦難的中國重新開始!他的祖國他的本土沒有給予的奮鬥、探求、理解、信賴,中國和中國人正在給予他。

他要回中國。是回,不是去。

1939年10月到家,1940年1月底即匆匆離家。並非他不愛家,而是中國比家更需要他。中美之間的路程,即便乘飛機,也得經菲律賓、夏威夷等處才到香港,至少需五六天。2月13日夜,他飛抵香港時,穿著貂皮領黑呢大衣的宋美齡和端納竟在啟德機場迎候他!這真是一份意外的驚喜。宋美齡焦慮和困惑地向他訴說:沒有先進的飛機,沒有優秀的駕駛員,日機卻仍在肆無忌憚地轟炸我們的城市,怎麼辦?他聳聳肩,他沒有任何好消息帶給她。但這一次見面,又大大地縮短了心的距離。他眼中的女王也像一普通的中國女子一樣無助無告,她信賴並依賴「我的上校」。

陳納德很快回到了昆明。昆明航校校長原是王叔銘,美國人後來親熱地稱他「王老虎」。1940年,航校改為空軍軍官學校,蔣介石兼校長,中國航空委員會主任周至柔任教育長,陳納德任顧問兼戰術教官。有不少美國人擔任教官。博特納·卡尼和瑞士人哈里·薩特都跟陳納德處得不錯。在教練中,中美教官有過矛盾,但蔣介石和宋美齡斷然支持陳納德,陳納德也一派坦誠,學校的氛圍還是很團結的。在美國時陳納德曾請求恢複空軍現役,起初批複「目前因沒有經費,退位軍官無法恢複現役」,但隨後即命他去門羅要塞炮兵學校任空軍教官,又要他去華盛頓任空軍聯絡官,陳納德卻拒絕了。

日機仍對昆明狂轟濫炸。陳納德在稻田旁的小屋為學員上課,黎明或黃昏前讓學員進行空中訓練。有時他親自駕駛鷹式75機直上青天,又後傾著翻滾飛行,在幾乎墜地的千鈞一髮時,他會推動反方向舵,轉為水平飛行掠過綠色的稻田,最後倒飛著穿過跑道,在引擎的轟鳴聲中極平穩地著陸。他仍然充滿了躁動和活力,淘氣又野氣。

中國學員讚歎說:寶刀不老。

美國教官卡尼說:沒有人像他老人家那樣飛得像一個飛行員。

訓練時嚴格無情的他,平時待大家倒隨和親切。大夥在背地裡給他取了一系列的綽號:老漢子、老人家、老皮革臉、樹皮臉。是的,密西西比河的風雨,幾十年的空中生涯,在他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烙刻下縱橫交錯的皺紋——這是一張叫人見了就驚心動魄的臉!但不僅不醜陋不顯老,反而唯其如此,方顯出真正男子漢的魅力。卡尼的妻子,中國女人羅斯,薩特的妻子凱茜——一個中印混血兒,這兩個女人都是陳納德的好友,還有一些窈窕能幹的中國女人常陪他出席雞尾酒會、打網球、打撲克,無須隱晦,他喜歡中國女人。有時他也有點迷糊,似乎在尋覓什麼,夢中的黑眼睛?

這當兒,他結識了大衛·巴雷特上校。這個中等個兒已歇頂的男人五月份派到重慶當武官,他來到昆明看陳納德,兩人一見如故,無所不談。巴雷特也是一位中國通,他能用中文朗誦莎士比亞的長詩,還能伶牙俐齒不打一個頓說出一大串中國成語;這讓中國人也瞠目結舌。「七七」盧溝橋事變時,他在美軍駐天津部隊中任陸軍中尉,史迪威正是他的營長。但是,巴雷特並沒有在日後陳納德與史迪威的糾葛中充當任何角色,卻在陳納德與中國共產黨的關係中有過複雜微妙又令人扼腕長嘆的作用。

陳納德早在巴雷特之前認識了史迪威。那是1939年的深秋,在五百里滇池旁的酒樓上,兩人共進晚餐。他倆很融洽又認真地談論了中國空軍的現狀,不無憂慮。陳納德覺得他是一個瘦削的、性格堅強的人,但史迪威老是透過鋼架眼鏡斜眼看人看湖,這讓他有點不舒服。也許這位眼鏡中國通心中在默念:數千年往事,注到心頭。把酒凌虛,嘆滾滾英雄誰在?以後他倆成為一對天敵,卻是始料未及的。

1940年7月12日,英國向日本妥協,關閉了緬甸到昆明的唯一公路,蔣介石聞之暴跳如雷,可是,奈何?8月,日軍正式入浸印度支那,並以每日一百至一百五十架轟炸機空襲重慶。10月蔣介石夫婦急召陳納德,陳納德到重慶時,城市一片火海,上空煙霧籠罩。蔣介石焦躁地在官邸中來回急走,猶如籠中困獸。他要陳納德想法讓美國駕駛員和美國飛機來中國打仗!陳納德無言以對,他可不是羅斯福總統。回到昆明僅僅五天,蔣介石夫婦又十萬火急召見他!

他正患氣管炎且高燒不退,也只得飛抵重慶。這一回,蔣介石不容置辯地命令:「你必須立即去美國。」並交給他一摞書面訂單帶去美國向駐華盛頓的宋子文報告,任務很簡單,要飛機要飛行員!

陳納德痛苦地咳嗽著。他想說清,他只不過是一個退役上尉,眼下的身份是地道的民間性的,人微言輕。況且,美國陸軍航空司令阿諾德將軍對他素有成見,美國陸軍參謀長喬治·馬歇爾對非西點軍校的畢業生總是不屑一顧的。他還想說,美國朝野對遠東戰事漠然視之,派他去要飛機要飛行員,會被認為是一廂情願不切實際的神話,否則,就是他瘋了!

可是,他什麼也沒說,他只是激烈地咳嗽著,胸膛像著了火般難受又亢奮。他明白:中國的抗戰已到了最艱苦最緊張的時候,苦難又堅韌的中國人民的承受力也已達到了超飽和的境地,力量本就薄弱的中國空軍經歷三年的鏖戰也已達到了崩潰的邊緣,必須補充飛機和飛行員!蔣介石夫婦的眼中是焦灼的期待。

這瞬間,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了巴雷特上校說的「士為知己者死」、「為朋友兩肋插刀」,他咂摸著,是這意思。他雖耳聾,但也知道大家背後喊他老漢子,對,他是條老漢子,更是條硬漢子,他接過了訂單,即同毛邦初前往香港。

香港的街衢繁華熱鬧,燈紅酒綠,陳納德突然駐足,雙手交叉抱住臂膀:「不出一年,這裡將會炮火紛飛、硝煙瀰漫。」毛邦初驚望著他,像聽著巫師的預言。

他倆很快乘上了泛美航空公司的飛剪式飛機,橫越太平洋。

在華盛頓V街中國國防供應公司里,宋子文熱情歡迎陳納德,對這位穿著粗製濫造的冒險服的美國人,宋子文打心底敬重,陳納德的身上帶著中國戰場的氣息。陳納德也不掩飾對宋子文的興趣,並非宋子文是哈佛大學畢業的當代金融家,而是這位西裝革履的戴著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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