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四章 福兮禍兮

金色的童年像一扇打開的大門,你的未來將從這大門邁進。

——格雷漢·格林

「陳香梅,你飛得太高太遠啦!」

「羅明揚,誰叫你想俘虜我!」

「可是,你也飛得太高太遠啦!」

「我願意,只要飛只要飛!」

「當心!當心線斷!」

「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

「你總是出口成章,怪不得李老師這麼喜歡你,讓你一步跳到我們三年級!」

「我可是經過考試才跳級的呵,你不喜歡?」

「能不喜歡?要不我們怎能同級同班?」

兩隻蝴蝶箏在北平四月的晴空中一高一低、一遠一近翱翔著,那色彩繽紛軟軟的花翅膀波動著,蝴蝶活了。

蝴蝶載著陳香梅的心上了天,儘管她的手指叫線弦勒得生疼,可她願意。羅明揚比不過她,他告饒了:收了吧。

天近黃昏,這空曠中略見荒涼的城牆根下,只剩他們這對少男少女了。

羅明揚收得很順手,陳香梅的線卻斷了,她跌坐在地,淚珠子啪噠落下。

「羅明揚,我的風箏——」

「陳香梅,你瞧,你的蝴蝶還在飛!」

真怪,蝴蝶沒有附下,還在飛高飛遠,是進入了罡風境界?然而,終於肖逝了。

「陳香梅,別哭鼻子,我的給你。」

「可是我的飛到哪裡去了呢?」

「也許飛到地球那邊去了。哎,我媽說,女孩兒放風箏,若是線斷了,要嫁到遠方!」

陳香梅跳了起來:「沒羞!沒羞!我不要聽。」可終於破涕為笑。

各騎上各的小腳踏車,歸家。

羅明揚的父親羅文干與陳應榮都在北師大任教,兩人交情甚篤。過從甚密。羅明揚的母親常年病卧床榻,羅文幹上哪都讓兒子像小尾巴似地跟著,不知為什麼,他一到陳家,就只愛跟小香梅玩耍。比香梅大兩歲的他,反倒在葡萄架下老老實實聽香梅講故事;香梅被蜜蜂蜇了一口,疼得眼淚汪汪,他又能像個大哥哥,將她領到奶媽跟前,說只要用乳汁抹抹就行。他還敢領著香梅上他家院里耍,棗熟了,用竹竿打棗;柿子青時,他就急不可待爬上樹採下給香梅,要澀她一口。兩家大人就笑他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也許兩人都有點早熟,都有意直呼姓名,像老師上課點名似的,其實,反見親昵。

香梅跳級,兩人同班後,兩家都給他買了小腳踏車,一塊騎腳踏車上學放學,甭提是多出風頭的得意事。可一到學校,他們又故意冷淡對方,甚至互不搭理,這真是微妙有趣的事。所以,父親仍半認真半玩笑地訓她:「就你鬼心眼多!」

從緬甸回北平後,陳應榮便獨立門戶,在東城貢院買下一幢中西合璧的小洋房,帶著庭院。大概他念念不忘的是男人當自立吧。幾年下來,他又添了三千金:四女香蘭、五女香竹、六女香桃。他有點灰心了,妻子生老六時,他將香詞送到醫院後,返身就又回到家中,他已經沒有耐性等候最後的分曉!孔子曰:四十而不惑。他已年過四十,惑也不惑不惑也惑,命運怎麼就這般虧待他,總也生不出個兒子來呢?如何向寡居廣州老宅的母親交待呢?母親已好幾次提出要他納妾。不過陳應榮畢竟是崇尚賽先生德先生的新知識分子,灰心後也就瞭然淡然超然了。大女貝貝已念中學,抱怨陳香菊這名字一股丫頭味,要改名陳靜宜,他也就應允了,時代不同唄。

陳應榮與丈人廖鳳書的關係依然如故,敬愛中擺脫不了些許依賴,因為在大學和外交部中,他仍腳踩兩隻船。依他的性情和興趣,他很熱心教書,也極滿意大學教授這一職業。他愛大學校園的氛圍,很看重每每周末學生三五成群地來到他家討教敘談,且以此為榮。但是,他的國家功底與校園中的鴻儒巨匠相比,是有差距的,他的長處是外文。廖鳳書也依然如故。作為外交部的前輩,道德文章,讓人敬仰。但他從不見大紅大紫,倒也無大起大落。忘年交中除了長次女婿,又添了個葉公超。葉公超比陳應榮小几歲,也在北大任教,兩人亦合得來,葉公超遂成為貢院陳家的常客,他深得香梅姊妹們的歡迎,都親熱地喊他「喬治叔叔」,這位喬治叔叔跟香梅一家的友情維繫終生,勝似血緣親。因為跟外公分開住了,香梅對外公的思念反更濃,一到禮拜天,她得空就騎腳踏車去外公家,跟外公嘰哩呱啦個沒完,說喬治叔叔,說羅明揚,說她的大朋友李潔吾老師。

李潔吾是香梅的級主任和國文老師。在孔德小學,李潔吾是最出眾老師。一年四季,一襲藍布長袍掛下來,秋冬加一條灰色長圍巾,常常往肩後一甩,這樣的裝束有種中國知識男人的蕭寒的美。他很年輕,剛從北京大學文學系畢業不久,他似乎很樂意教小學,並無懷才不遇的潦倒感。他講課時那略帶鼻音的東北口音很好聽,「九·一八」事變後東北三省淪陷,日本鬼子又在上海製造「一·二八」事變,且攻陷山海關,佔領了熱河,逼近長城,平津震動。華北之大,卻擺不下一張寧靜的書桌!李潔吾每每說到這些,總是聲淚俱下,極富感召力。香梅和同學們一樣,對李老師頂頂崇拜。

可是,有一回,這位李君的得意門生作文卻得了個「丁」,李老師把她留下來,並要她將自己的作文念一遍。她始而心虛地像小老鼠一般吱吱念著,但漸漸地她聲音大了,搖頭晃腦,津津樂道。

念畢,抬眼看老師,老師的雙眼炯炯地逼視著她,濃密漆黑的短髮像是根根豎起,要是戴了帽子,可就怒髮衝冠了。香梅收住淘氣又低下了頭。

「陳香梅,你以為你寫得怎樣?」

她不吱聲。

「陳香梅,你對『丁』服不服?」

她又抬起了頭,心悅誠服:「我錯了。文不對題嘛,老師的命題是《上學路上》,我寫的是《放學後》。」

「是馬馬虎虎,看錯了題?不至於吧。」

她又不吱聲了。她一會她倔強地抬起頭:「不,我是故意的。上學路上總是匆匆忙忙的,怕遲到,怕作業沒寫好,怕老師提問答不出,還怕突然的抽考。一路上沒心思看什麼想什麼嘛。可放學後,太幸福啦,看見什麼都有滋有味,更甭說上城根放風箏、去玻璃廠隆福寺逛書肆了。」

「哦,你倒會強詞奪理。」但李老師的語氣和眼神都溫和了,「你的『反抗』也許不無道理,但是很多事還得講規矩,不能隨心所欲。你也十歲了,不該光想著玩。你願意補寫一篇《上學路上》么?」

她點了點頭。

老師轉眼看窗外,兩行大雁南飛,他輕聲說:「你想飛,有大志,這很好。你天賦高,文學基礎、見識閱歷也比同班同學廣厚;你的作文想像豐富、情感投入、有靈氣。但是,請你不要忘記你叫陳香梅!香梅:不經一番冰霜苦,哪得梅花放清香?對么?」

老師秀拔的側影似乎鑲嵌在如畫框的窗框中,夕陽沉沉西斜,但是,他要托起明天的太陽。每個孩子,都是生命的太陽。

李老師不願辜負故都的秋。他領著香梅班上的同學去陶然亭秋遊。一片白楊,一片蘆葦,一片墳冢,一個荒涼又悲涼的處所。松林深處鸚鵡冢有並葬墓,兩塊錐形的碑石。高君宇的碑鐫刻著海涅的詩句:「我是寶劍,我是火花。我願生如閃電之耀亮,我願死如彗星之迅忽。」石評梅的則是:「君宇,我無力挽住你迅忽如彗星之生命,我只有把剩下的淚,留在你的墳頭,直到我不能看你的時候。」

香梅依稀知曉,這裡埋葬著一出愛情悲劇;羅明揚笑她:「你們女的,就曉得流淚。」她忽然覺得羅明揚就是個小男孩。

李老師領著大夥在面北的小山坡上坐下,秋風蕭瑟,秋意悲涼。每人表演一個節目,或吟詩或唱歌。香梅即興創作了一首《秋天》:「故都的秋,我愛你。愛你古老的城根,愛你猩紅的楓葉,愛你白茫茫的蘆花,愛你青天下的鴿哨聲。棗子紅了,柿子黃了,西北風刮起來了,秋去也冬就來了。可是,不論我走到哪裡,故都的秋都永遠在我的夢裡。」同學們為她鼓掌,喊她:「作家」;李老師說:「你是我的小朋友。」香梅不想告訴李老師和同學們,他們家可能搬遷到香港。她不願離開故都。

在這荒涼悲涼之地,李老師教大夥唱《松花江上》。「爹娘啊,爹娘啊,什麼時候才能團聚在一堂?」李老師的歌聲哽哽的,香梅已是淚流滿面了。冥冥中有人對她說:「只有經歷了生離死別後,才曉得這呼喚這悲號的苦痛和力量。」

她怔怔地望著李老師,老師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悲涼的歌聲伴著遍野的蘆花白楊,烙刻進她的心田。

半個世紀以後,陳香梅偶讀中國現代女作家蕭紅的傳略,讀到蕭紅從呼蘭河到北京一所小學找她的男友——李潔吾的名字跳了出來,她不禁嚇了一跳,是同時代的同姓同名者?還就是她的老師李潔吾?不過她想,她的李老師倒是值得蕭紅愛的,只是李潔吾的妻子對蕭紅很不友好,這未免太讓人難堪。後來,陳香梅又翻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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