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生於昨日 第二章 童年在外祖父家

假如他真是大智,他就不命令你進入他的智慧之堂,卻要引導你到你自己心靈的門口。

——紀伯倫《先知》

陳香梅的童年在外祖父家度過。

外祖父的家是軒門巨宅。朱門雙扇上綴著鋥亮宏大的銅環,石階兩側是威風凜凜的石獅。紅牆綠瓦佔據著長長鬍同的一大半。紅牆內,北平的四合院建構與江南的庭院布局相間組合。曲徑通幽、庭院深深,海棠、茉莉、梔子、紫丁香、香椿、金桂、棗樹遍植其間,假山亭閣,玲瓏百態;紅柱飛檐,古色古香。然而進到屋裡,地板上鋪著厚厚的天津地毯,路易十六法工傢具氣派高雅,華美的鋼琴靜靜立著,舒適的沙發像隨意擺放著;若抬眼看,那華麗的枝型水晶吊燈讓人眩惑。每每夜間來臨,柔曼的華爾茲舞曲在古老的衚衕回蕩,燈火輝煌的深宅正舉辦著舞會。賓客盈門,車如流水馬如龍,全然西方上流社會的社交活動呢。然而,更多的時間,高門深宅瀰漫著中國大老家族的嚴謹、靜謐的氛圍。上百間房,眾多的院落中,成群的男僕、廚子、花匠、人力車夫、老媽子、媽媽低眉順眼,井然有序地忙碌著;而少爺、小姐、少奶奶、姑爺亦不能太隨意自如,即便用餐喝茶,也得穿戴齊整、彬彬有禮。常有當代學者高士來訪,琴棋詩畫,優雅至極,正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主人最愛的卻還是獨處,沏一小壺祖籍福建的名茶,獨坐沉沉書香的書齋藤椅中,架著老花眼鏡,捧著線裝書,從心底嘆一聲:喜歡讀書就是福!

這就是學貫中西的外祖父廖鳳書的中西合璧的家。

這家在北京東總布衚衕16號。

類似這樣的家,在北京他還有幾處。並非奢華,只因他的家太龐大,樹大分叉。他已養了四兒六女,老大老四老五老八為兒子。實指望長子擔梁,無奈最不成器,一心仰賴家世的庇蔭,生生就是敗家子一個,怎麼扭也扭不轉,只有眼不見為凈了。四兒未成年便夭折。五兒八兒還算爭氣,皆往英、美留學,五兒已學成歸來,供職外交部。六個女兒倒給了他莫大的慰藉,不只是個個如花似玉、善良嫻淑,而且皆聰慧好學,他就不信「女子無才便是德」。特別是老二老三,這長女次女被他視為掌上的一對明珠。

長女就是陳香梅的母親廖香詞,教名伊薩貝娜,次女教名維德麗亞。廖家信奉天主教。兩姊妹只相差兩歲,自小形影不離,性情相投。少女時雙雙去到英國、法國和義大利求學,像那時中國最早出國留學的宦門閨秀一樣,不過是學音樂學繪畫學文學,沉醉其間,陶冶情操而已。她倆像她們的父母一樣,精通英、法、德、日、西班牙、葡萄牙和母語漢語等七國語言,遂成為上流社會的標準淑女。她倆先後出嫁,伊薩貝娜嫁給了陳應榮,維德麗亞嫁給了沈覲鼎。陳家、沈家原本是福建望族,與廖家皆謂世交。但歲月滄桑,時事變遷,陳家沈家而今都不旺了。但廖鳳書卻不只是視女婿為半子,而是成了忘年交。他以為應榮、覲鼎皆勤奮刻苦,極有潛力,因而鼎力提拔他們。當然這其中也包含著對長子的深深的絕望。

伊薩貝娜生下兩個女兒時,維德麗亞生下兩個兒子,她倆的老二同年。

陳家、沈家這兩個小家庭就寄住在夫人的娘家。

出了嫁的女兒仍在自己的閨閣中自由自在,做了母親的女人仍是享譽社交場中的名媛淑女,這真謂當時中國女子中的大幸者。「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是不分官方民間的。兩姊妹的福氣,當與母親分不開。這位母親一掃同齡中國女人的老氣暮氣,她愛著色澤艷麗的衣裙和極精緻的紅舞鞋,珠光寶氣、華美絕倫地旋轉在舞會上,叫男男女女咋舌,又不得不艷羨驚嘆!她已是年近半百的外婆,卻偏要跟那班抽著水煙筒、梳著髮髻、纏著小腳、怎麼老氣就怎麼穿著的中國女人對著干。是的,這位邱家小姐雅琴落生在道地的土生華僑家庭。邱家在十八世紀末葉去到加利福尼亞,經營西海岸與中國南方之間的生意,遂成為一富商。邱雅琴生在華盛頓,長在美國。這個華僑富商家族並未用中國舊傳統的框架來禁錮她塑造她,直到廖家邱家結親,她跟廖鳳書在舊金山結婚以後,她才回到中國。而廖鳳書不只是開放,且深愛她,並不要求她入鄉隨俗,反之,他以她的美麗鮮活、青春永駐而引為自豪。

於是,這個古老北平衚衕里的家,便充滿了鮮活、青春的空氣。

可對於身為女婿的中國男人,不管岳父岳母如何新派如何鍾愛他們,也不管他們自身所受的西方教育如何深廣如何理智,他們靈魂的深處,只怕還是掩藏和躁動著「寄人籬下」的感傷吧,這鬱郁蒼蒼的身世之感,或許便是人生悲劇的種子?

但是,這樣的環境對新的第三代的成長,無疑是健康有益的。

香梅的童年是無憂無慮的。

香梅的童年是七彩紛呈的。

從扶著搖籃蹣跚學步起,圓滾滾又轎小玲瓏的她就倔強好勝。比她大四歲的姐姐早早地上學了,可她偏愛跟姐一塊玩;比她僅小一歲的妹妹香蓮,她居然嫌人家太小,玩不到一塊!姐上學了,她就獨個在一大堆玩具中耍,膩了,她會悄悄溜到外公的書房門口,這書房,廖家上下沒有誰敢不請自進,可對這小東西例外,因為她是外公的小寶貝。她擠開一條門縫,小腦袋探進:「外公——」他們終究是南人,喊外公外婆,而不叫姥爺姥姥。

外公立馬放下手中的書或筆,向她伸出雙手:「哦,寶寶——」

寶寶像一隻小鳥,飛上了外公的膝頭。

外公教寶寶讀書。外公最喜歡教寶寶讀中國書。那象牙籤,那錦套子,那松煙油墨印上了毛邊連史的氣息,外公貪婪地吸著:「這是中國書才有的冷香呵。」什麼也不懂的她也就裝模作樣翕動鼻翼吸著。外公樂了,教寶寶念唐詩宋詞元曲,她仍什麼都不懂,可咿咿呀呀念著,只要祖孫同享聲韻之樂,足矣。祖孫倆念得最多的是李白、李商隱的詩,李煜、李清照的詞。寶寶·著黑葡萄般的眸子問:「外公,你好喜歡李叔叔李阿姨呵。」外公哈哈大笑:「外公最喜歡寶寶。那可不是叔叔阿姨,是中國文化的老祖宗。」

外公隨她在書叢中翻閱。有回,外公讓父親上書房議事,父親發現二女正坐在小椅子上津津有味地讀著什麼,他俯身一看:《紅樓夢》!父親像叫蜂蜇了般跳起來:你怎麼看這種書?!她還不滿5歲。外公呢,笑眯眯地說:會讀書就是福嘛。

這福,這琅·福地,伴隨著小女孩今生今世。

小香梅最喜歡看的還有母親早起的梳妝。

說早起,其實已近正午了。母親、三姨夜間的社交活動,不過子夜是歸不了家的。在梳妝台前,母親輕輕梳著蓬鬆的捲髮,身穿敞領的白色繡花睡袍,袒露著光潔的頸脖和豐潤的臂膀;梳妝台上,鑲著珍珠母的首飾盒敞開著,珍珠、金銀、鑽石首飾熠熠閃光。她雙手扒著台沿,仰視著母親。母親的美麗猶如光芒四射的鑽石,哦,不,鑽石是冰冷堅硬的,母親卻是溫馨柔和的。她常玩這些首飾,母親並不阻止她,還輕聲細語告訴她:「梅梅,你是五月生的,當與珍珠有緣。珍珠像女孩,要人疼愛,所以呀,天天戴著她,更顯光亮滋潤;若是將她冷落箱底,她會憔悴泛黃呵。」

她似懂非懂。但珍珠項鏈,今生今世,是她最鍾愛之物。

若是父親撞見她玩耍首飾,可要擰緊眉頭斥責她:「這是金子!是值錢的東西!不是樹上的果子,能長出來的!」

她嚇得眼淚汪汪,母親摟著她,對視錢如命的丈夫微笑著:「她還小呵。」

父親仍在認真慨嘆:「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錢,不可輕看。」

母親卻從不談錢。母親一點也不稀罕十幾克拉的大鑽戒,那是價值連城的呢;母親極珍愛的是枚數粒小鑽石組成的戒指,母親說:「真美。一滴一滴,像傷心的眼淚。」說畢,嫣然一笑。那笑,跟外祖母晴燦燦的笑全然不同。長大後,她才知曉,那笑含著傷心的憂鬱。

外祖母永遠是快樂的。她有著一種溫柔又堅定的我行我素,始終保持她的西洋貴婦人的作派。她穿法國買來的服裝和定做的高跟鞋,用法國的化妝品,尤其是香水,非法國的不用。每天屋裡要換上鮮花,每周要去教堂做禮拜,每晚要在社交圈中周旋。她彈鋼琴,跳華爾茲,玩橋牌,也入鄉隨俗學會了麻將。她還寵著兩隻小巴兒狗,太陽好時,她抱著它們在院子里曬太陽,給它們梳理捲毛、系鮮艷的絲帶。爾後她讓它們在兩隻有刺繡錦墊的雕花矮椅上玩耍,這是它倆的「專座」;她則捧著小牛皮裝訂燙金字的西洋書,懶懶地讀著,她愛讀狄更斯、哈代、司湯達、小仲馬,常為小說中家族的興衰,愛情的悲歡而垂淚。小香梅從來沒感到外婆老。人生的哲理:你覺得自己有多老就有多老,你覺得自己有多年輕就有多年輕,大概那時就在香梅的小心田朦龍地播下了種子。她會安靜地依偎在外婆的身邊,但有時她也淘氣,甚至野氣,她眼紅巴兒狗的「專座」,她也要坐一坐。外婆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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