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笛事件》與山本禾太郎

作者:細川涼一

一九二六年十二月,由大正改元昭和,那一年的六月三十日,有人發現,京都市內的北白川西町(當時屬於上京區,現在屬於左京區)八十五番地,也就是從出町路,通向京都帝國大學農學院(農大)正門的道路東側,一排二層住宅之一的平松小笛家裡,小笛的養女,精華女中四年級學生千歲(十七歲)以及小笛的熟人,同市出町柳的大槻太一郎 的長女喜美代(五歲)、次女田鶴子(三歲)三人被絞殺,小笛則吊在門楣上縊死。

第一發現者是喜美代和田鶴子的母親大槻茂野 ,她是想接兩天前就來小笛家玩兒的兩個女兒回家的。六月二十七日星期天上午九點左右,平松小笛到大槻家來,說要去植物園一帶找房子,想帶著喜美代一起去,於是就把喜美代領走了。下午三點左右,小笛的養女千歲,來到大槻家,又把喜美代的妹妹田鶴子領走了。

平松小笛特別喜歡喜美代和田鶴子,經常把她們姐妹倆帶到她家去玩兒並在她家過夜,那天也沒有讓她們姐妹倆回家。茂野二十九日就來接過孩子們一趟了,可是看見小笛家大門上掛著一把鎖,就以為小笛帶著孩子們,到哪兒玩兒去了,也沒介意就回自己家了。

可是,三十日這天來到小笛家一看,大門上還掛著鎖。出町路東側,有一條通向京大農學院正門(北門)的道路,道路兩旁是樹叢,道路東側的樹叢東邊,是一條小路,沿著這條小路,是一排連在一起的二層樓的木造瓦頂住宅,一共是五家。從南側(也就是從出町路這邊)數第二家,就是平松小笛的家,其餘四家都是沒有人住的空房子。慘劇被發現那天,也就是六月三十日那天,從南側數第四家,搬進來一個名叫牧山齋吉的、做蚊帳的匠人。

剛才已經說過,平松千歲是平松慎一和平松小笛夫婦,在朝鮮仁川的時候領養的孩子,當年千歲才兩歲。正如在朝鮮就,認識小笛母女的木本教信所說:平松千歲是個可憐的孩子。千歲的父親,患有嚴重的性病,淪落到養活不了孩子的地步。千歲從小就是一個病弱的身子,雖然聰明伶俐,但性格內向而感傷。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從她寫給朋友的信(也可以叫做遺書)中看到。這些可以從山本禾太郎的小說,和鈴木常吉的著作中看到,這裡就不再重複,而是介紹一篇千歲寫給精華女中的矢野老師的一封信,也是千歲的絕筆。

把警察叫來,拽開門上的鎖進去一看,進大門以後,左邊那個三張榻榻米的房間里沒有人,只掛著一頂蚊帳,躺在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中央的人是千歲,她躺在被子里,脖子上勒著手巾,手巾上勒著細繩,她是被人勒死的。

千歲的屍體,看來是被從三張榻榻米的房間的蚊帳里,拖到四張半榻榻米的房間里來的。掀開被子一看,千歲的貼身汗衫被卷到胸部,短褲被拽到腳腕,也就是說胸部以下完全露出,幾乎等於裸體。

從千歲的衣服凌亂程度來看,兇手疑為男性。但是,京都帝國大學法醫學專家小南教授的驗屍結果,千歲沒有死前性交的痕迹。茂野她們從旁邊的空房子,往小笛家看的時候,看到的那隻腳,就是已經死去的千歲的腳。

十一月九日的第三次公判,檢察官仲冢松太郎請求,判處廣川條太郎死刑。高山律師和足立律師,立刻展開了無罪辯護。十二月五日,審判長橘川喜三次「根據東京帝國大學三田博士鑒定」,判決廣川條太郎無罪。

在通向廊子的門楣上,用黑色的和服腰帶,吊著平松小笛的屍體。屍體的姿勢非常奇怪,兩腳頂在榻榻米上,屁股向後撅著,聳著肩膀。屍體下邊是一個火盆,小笛的兩腳在火盆兩側。也就是說,平松小笛是踩著火盆,上吊自殺的。四具屍體都已經腐敗,散發著異臭。

報紙上最初報道這個事件的時候,稱為「農大前四人被殺事件」,後來稱為「小笛事件」。如果先說結論的話,那就是平松小笛的情人要離開她,她在極度悲觀的情況下,先把三個女孩子勒死,然後上吊自殺。用一句不太合適的話來表達,這就是一個常見的由「男女之情的糾結」引起的事件。

但是,這個開始被認為是小笛拉上三個孩子,一起尋死的事件,後來又被認為是原京都帝國大學經濟系選修科學生廣川條太郎(二十七歲),殺害了平松小笛等四人,而後偽裝成小笛自殺。廣川被逮捕,事件發展成為廣川被冤枉的冤罪事件。

事件的焦點,就是平松小笛脖頸上的兩道勒痕。圍繞著「這兩道勒痕,究竟是自殺形成的,還是被絞殺以後,偽裝成自殺形成的」,這個關係重大的問題,出現了以京都帝國大學教授小南又一郎為代表的他殺說,以東京帝國大學三田定則教授、和長崎醫科大學的淺田一教授為代表的他殺說。前後一共有六所名牌大學的法醫學專家,被動員來鑒定這個事件,於是,「小笛事件」就成了法醫學鑒定史上的有名事件。古畑種基寫的、面向一般讀者的法醫學入門書《法醫學秘話——時至今日才能說》里,就有一章專門論及「小笛事件」的內容。

主張廣川無罪的辯護律師,是參加了友愛會勞工運動以後,當了律師的髙山義三(戰後當選為京都市市長)。跟高山律師關係密切的偵探小說作家山本禾太郎,從高山律師那裡,借來關於小笛事件的記錄,寫出了可以被稱為戰前紀實文學的最大收穫的《小笛事件》。小說從事件的發端寫起,一直寫到廣川條太郎被判無罪。

高山義三在他的《八十年的回顧》一書中,談到了小笛事件:「我當了二十五年刑事犯罪辯護律師,每個事件,都有值得回憶的故事和插曲,但叫我最難忘的,還要數小笛事件。」他還說,關於小笛事件,「最忠實地再現事實、最本著良心,進行調查以後寫出的小說,應該是山本禾太郎先生的犯罪事實小說《小笛事件》,下面我就根據這本事實小說,簡單介紹一下稀世少有的怪事件——小笛事件的公判經過」。曾經向禾太郎提供過資料的高山義三律師,撰寫回憶錄中,關於小笛事件的部分的時候,反而要全面依靠禾太郎的小說《小笛事件》了。

但是,儘管有一本這麼重要的《小笛事件》,關於小笛事件的真相,還是沒能正確地傳達給人們。

關於事件的經緯,我將釆取根據小笛周圍的人的證言,復原的方法。

還有,山本禾太郎的《小笛事件》雖然被譽為「戰前首屈一指的紀實小說傑作」,戰後在偵探小說雜誌《幻影城》,一九七七年九月號(總第三十四期)上再次發表,並收入東京創元社一九九六年出版的「創元推理文庫」《日本偵探小說全集II(名作集I)》,但還是有人說:「《小笛事件》這本小說,越讀就越覺得疑點太多,每讀一遍,都會產生新的疑點」,並揶揄道:「山本禾太郎從一開始關心的,就是可以抓住讀者的心的《基督山伯爵》式的審判劇。怪不得他要描寫在鐵窗里,呻吟的未判決的囚犯的心理,而且是一種催人淚下的、說唱藝人似的描寫。」山下武先生在他這篇題為《〈小笛事件〉之謎——山本禾太郎論》的論文里,不僅揶揄了《小笛事件》,而且懷疑對廣川條太郎的無罪判決,不啻是提出了所謂的「廣川兇手說」。

但是,山本禾太郎的《小笛事件》,包括山下武揶揄的「說唱藝人似的描寫」部分,幾乎沒有山本禾太郎本人的創作。山下武揶揄《小笛事件》是「《基督山伯爵》式的審判劇」,是「說唱藝人似的描寫」,其根據是「只把事實排列在一起,不能成為小說,還需要一些說唱藝術加以點綴,於是就有了廣川條太郎在拘留所的單間牢房裡,想到絞刑架下面的踏板一翻,對於『死亡的黑暗』的恐怖,就有了廣川對於自己的冤罪之身的懊惱和憤怒」。總之,山下武認為山本禾太郎對於身陷囹圄的廣川的心理活動的描寫,是所謂「說唱藝人」似的創作方法。

然而,山下武揶揄的《小笛事件》中,廣川在獄中的心理描寫,實非山本禾太郎「說唱藝人」似的創作,而是根據廣川本人的獄中日記寫成的。我認為,《小笛事件》的出典,都是經過山本禾太郎充分調查的,山下武對《小笛事件》的批評太片面了。本來,山下武這篇論文,和權田萬治的《漆黑的暗夜中的目擊者——山本禾太郎論》,都是關於山本禾太郎的非常寶貴的論文之一,應該給予髙度評價,但我不能不說,他是因為資料查閱不足,才得出了上述的錯誤結論。要想寫好一篇關於紀實小說的論文,就應該認真查閱,以當時報紙上的報道為中心的,第一手資料。這難道不是寫好論文的第一步嗎?

因此,本文將以當年記錄了小笛事件經緯的、報紙上的報道,以及先于山本禾太郎的《小笛事件》發表的《大阪朝日新聞》記者鈴木常吉的《實際發生的事件(續篇)——謎一樣的小笛事件及其他》里,搜集引用的審判記錄和鑒定報告,還有廣川的獄中日記《冤囚斷想》等資料為重點,加以論述,其次還想談談山本禾太郎的《小笛事件》,作為一部紀實小說的創作特色。

文字解說如下:在京都市內,發生了一起一家四口(均為女性)被絞殺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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