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遺書的本意

檢察官堂堂兩個半小時的、綿密而嚴厲的發言之後,請求判處廣川條太郎死刑。緊接著站起來,為廣川條太郎辯護的,是高山義三律師。

「這個事件是近年來少見的難案。社會上把『龍野六人被殺事件』、『堺市麵館殺人事件』和這個事件,並稱為當代日本三大怪奇事件。前兩個事件的被告,在檢察院接受預審的時候,至少有一次或兩次坦白過。但是,這個事件中的被告廣川條太郎,卻始終一貫地否認自己犯罪。」

高山律師一開頭,就提醒負責審理這個事件的法官,要慎重對待這個案件。

「如果被告人廣川條太郎承認自己是兇手,在現場發現的小笛的遺書、廣川條太郎先生的名片、還有廣川條太郎寫在記事本上的文字,法醫學專家們的鑒定報告,也許可以看做廣川有罪的證據。但在我看來,這些東西同時,也是廣川無罪的證明,是所謂的雙刃劍、兩面盾。

「只有全面了解了劍的雙刃,盾的兩面,才能作出公正的判決。如果只了解一半,不了解另一半,將招致核大的危險。

「而且,這個事件的判決,不是死刑就是無罪。這對於法庭來說,是非常困難的判決。我作為辯護人,亦感到責任重大。

「我接手這個案子,是在事件剛剛發生的時候,到現在已經有一年半時間了。一年半以來,這個事件沒有一天,離開過我的大腦。我被這個事件苦惱著,我不斷地思考著,我的不肖之身,猶如一匹被鞭打的駑馬,奮蹄前行,沒有一刻停止過。而且,在這一年半的時間裡,我沒有一次——哪怕是一次,曾經想到過廣川條太郎先生也可能是兇手。作為本案的辯護律師,還有比這更叫人感到欣慰的事情嗎?

「特別是被告人廣川條太郎先生跟我是校友,雖然我們在校時間不同,專業也不一樣,但我們都是京都帝國大學的畢業生。為了我們的母校——京都帝國大學的名譽,能夠為廣川條太郎先生洗雪冤案,我感到無上幸福。」

高山義三律師確信:廣川條太郎是無罪的,他那強有力的聲音,鎮住了整個法庭。

「作為辯護的順序,在說明我積極主張無罪的依據之前,首先要陳述一下,檢察官發言的基礎,是如何的薄弱。

「請問檢察官,被告的作案動機是什麼?

「首先,在預審請求書里,檢察官寫道:『……家人勸其儘早結婚,而小笛對其糾纏不休。在跟其他女人結婚,幾近不可能的情況下,遂決意將小笛殺害……』這就是檢察官認定的殺人動機。預審法官也持同樣見解。第二次預審的時候,預審法官頻頻發問:『……你想結婚,小笛成了你結婚的障礙,是不是?』

「但是,不管小笛怎樣逼著廣川條太郎先生一起殉情,廣川條太郎不得不把小笛殺死,所面臨緊迫的事情,究竟是什麼呢?己經訂好了結婚的日子了嗎?哪兒寫著呢?這些審訊記錄里有記載嗎?……」

高山義三律師把手放在厚厚的審訊記錄上,頓了頓繼續說道:「如果一定要找到小笛仇恨被告的原因,只能是被告想跟別的女人結婚。但是,當時被告的情況,只不過是有人勸他結婚,並沒有確定跟誰結婚。檢察官在剛才的發言中,難道不是這樣說的嗎?

「確實如此。(中略)因此,對於被告犯罪動機的認定,只不過是沒有任何證據的推定!說是瞎猜也不過分!」

辯護律師高山義三,就像是等著自己的論證,愈顯透徹似的,又故意停頓了一下。

「然而,在沒有任何原因的情況下,被告就去殺人嗎?大凡原因不明的殺人,只能是痴呆瘋癲者所為。」

「恐怕預審法官和檢察官先生,在心裡也不認為,被告是因為結婚迫在眉睫,才產生了殺人動機的。他們是先得出了『小笛是他殺』這個錯誤的結論,然後推定:被告為殺人兇手的。也就是說,他們不是依據原因推斷出結論,而是依據結果尋找原因。

「因此,關於第一個爭論點,即犯罪動機這個爭論點,我作為辯護人,沒有必要說得更多了。對預審法官和檢察官所謂『由於被告想結婚,就接受小笛的囑託,把小笛勒死』這種沒有任何證據的牽強附會的見解,我相信,法庭只會付之一笑。

「下面,在論及小笛死因之前,我要首先指出的是,在另外三個人——即千歲和另外兩個幼女的死因問題上,預審法官和檢察官的見解,是多麼的武斷。

「首先,預審法官和檢察官認為:廣川條太郎先生為了掩蓋自己的罪行,殺死了千歲和另外兩個幼女。這完全是假想,也只能說是假想,是一種大膽的……不,應該說是一種粗暴的假想!

「這種謬論的根據,到底是什麼呢?我百思不得其解。」

「預審法官這樣認為,對小笛遺書的曲解是主要原因,這是不難想像的。聽了剛才檢察官的發言,我發現檢察官的見解,跟預審法官是一樣的。

「也就是說,既然小笛在遺書里寫了『千歲就拜託給您了』這句話,小笛就沒有殺害千歲的意思,既然小笛沒有殺害千歲的意思,殺害千歲的就一定是廣川條太郎先生。多麼荒唐無稽的三段論法呀!從這個荒唐的三段論法出發,很隨便地想定廣川殺害千歲,是為了掩蓋罪行。

「關於大月家的兩個幼女,幾乎是用同樣荒唐的三段論法。既然小笛的遺書里,沒有寫著要把兩個幼女殺死,那麼,殺死兩個幼女的人,就不可能是平松小笛,既然不是小笛,就一定是廣川條太郎了。這種完全相同的、異想天開的臆測,與其說是冒險,倒不如說是胡鬧!

「我們假設:廣川條太郎就是兇手,請注意,僅僅是假設,他殺死三個小女孩,為什麼就能掩蓋罪行呢?

「敢問檢察官先生,在這個事件里,知道廣川條太郎先生當夜在平松小笛家過夜的,只有那三個小女孩嗎?

「僅在審訊記錄和證人證詞,就可以看到,廣川先生那天在小笛家過夜的事情,大月夫婦知道、大月正一知道、福田芳也知道。此外,小笛的鄰居裡邊,還應該有更多的人知道。為了掩蓋罪行,就得把這些人都殺了,殺得過來嗎?對於這一點,我們假設的兇手——廣川條太郎先生,難道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嗎?

「也許會有人說,殺死三個小女孩,至少會延遲兇手被發覺的時間。對這種觀點,本辯護律師不能苟同。如果是為了延遲被發覺的時間,廣川條太郎為什麼不遠走髙飛,反而等著警察來抓——不,反而特意跑到京都,來自投羅網呢?不能不說,這是一個很大的矛盾。

「如果同意預審法官和檢察官的上述見解,我們在得到『廣川條太郎先生是為了掩蓋罪行,而殺害了三個女孩子』的結論的同時,同樣可以由於『廣川先生特意奔赴殺人現場』,得出『這就是廣川條太郎先生無罪的證據』的結論。難道不是這樣嗎?

「還有,關於這個問題的證據,預審法官和檢察官的認定,也是謬誤百出,現特指摘如下:

「預審法官和檢察官認為:因為廣川條太郎先生的名片,散落在千歲屍體旁邊,因此可以斷定,是廣川條太郎殺害了千歲。把名片作為判斷兇手的重要資料,應該說是所謂的認識不足。

「讓我們先來看看,預審法官的勘驗報告里的附圖四和附圖三。從這兩張附圖,我們可以看到,不用說名片,就連千歲的屍體,都幾乎全部被蓋在被子下面。

「按照檢察官的見解,廣川條太郎把千歲的屍體,拖到那個四張半榻榻米大小的房間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如附圖三所示,幾張白色的名片,掉在藏藍色的褥子上,看不見是不可能的。而且,檢察官認為,千歲屍體上的被子,是廣川先生給蓋上的,那就更沒有理由看不見了。」

高山義三律師的辯護,一點一點地,將檢察官築起的城牆拆毀。

「在這個世界上,有為了表明自己是兇手,而把自己的名片放在現場的,如此大膽、痴呆、盲目的罪犯嗎?我認為是沒有的。把附圖三和附圖四對照一下,就可以明白,那幾張名片,不是不小心掉在那裡的,而是故意擺放在那裡的。」

聽到這裡,審判長橘川拿起鉛筆,在紙上寫了些什麼。

髙山律師突然放慢了語速,緩緩說道:「那麼,是廣川條太郎先生把名片擺放在那裡之後,才回到神戶的嗎?諸位完全沒有必要,作這種毫無價值的思考。」

旁聽席傳來隱隱約約的竊笑聲。

「也許有人會說:很可能是廣川條太郎先生,利用了人們一般認為,兇手不會把自己的名片,丟在現場的心理,故意把自己和友人的名片,扔在案發現場的,這是廣川條太郎先生的計謀。在這些審訊記錄裡面,也不時可以看到這樣的質問。人的想像力,怎麼這麼豐富啊!叫我怎麼說好呢?……這是一種脫離現實的、不合理的,而且毫無意義的看法,對此我只能仰天長嘆。

「說到計謀,不用說,什麼都不要留在現場,才是最自然的,最巧妙的,成功率最高的計謀。聰明一點的人——不,哪怕是不怎麼聰明的人,都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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