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雙線並行

結實的鐵窗,灰濛濛的拂曉。鐵窗外,傳來麻雀的叫聲。

廣川條太郎向鐵窗外看去,髙牆外面大橡樹的樹梢上,一隻麻雀唧唧喳喳地叫著。在廣川聽來,那簡直就是天國的歌聲。

廣川在一個單間牢房裡,早就睡不著了。他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出神地聽著麻雀唱歌。

突然一睜眼,出現在眼前的,是白漆的天花板。

「對了,這裡是監獄,自己是個囚徒啊!」廣川那安詳的表情驟變,憤懣從心頭一陣陣涌了上來。

「冤案!……」

——可是,這麼簡單的兩個字,能夠表現廣川的心情嗎?

麻雀的叫聲聽不見了,拂曉也變得令人憎惡。

自己根本沒有殺人,卻蒙上了殺人這個可怕的罪名,要被判處死刑。無辜的人,就是服刑一個小時,都是不應該的,何況是判處一個無辜的人死刑呢?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廣川條太郎重新裹了一下薄薄的被子。以前在畫兒上見過絞刑架。麻繩做的粗粗的繩套,緊緊地套在脖子上以後,腳下的踏扳翻轉,突然張開一個大洞,緊接著,就是死亡的黑暗……

不僅蒙冤受辱,還要被送上絞刑架,世界上還有比這更荒謬的事情嗎?

廣川條太郎仰面朝天,躺在床上,發瘋似的揪著自己的頭髮。無處發泄的憤懣,煎熬著廣川條太郎的心,他獃獃地看著天花板上,那隻在漸漸亮起來的拂曉中,漸漸失去了光芒的電燈泡。

天亮了。遠處傳來第一班電車發車的聲音,大地似乎在微微顫抖,從睡夢中醒來的城市,心臟跳動得越來越快。

廣川條太郎的靈魂,先後遊歷了華胥國 、麻雀天國和絞刑架下的大洞,終於回到了現實世界。

反正也背上了這個罪名,反正會被判處死刑……這樣一想,他的心境變得險惡,善良的他開始自暴自棄了。

「算了,世上一切都是假的!四大皆空,四大皆空啊!」

廣川條太郎強烈地否定著一切,但這種強烈的否定,只是瞬間的事。接下來的一剎那,他的內心深處,湧上一股要撞向什麼、要打碎什麼的情感;事實只有一個,不能喪失信心!

「二號,接見!……」一名看守拉開廣川那個單間牢房的門,探進頭來。

二號是廣川的囚衣編號。

一個代表人格的姓名,變成了數字被人呼叫。廣川條太郎的心裡翻滾著憤怒,默默地念叨著:二號,二號,二號……

廣川條太郎走進犯人接見室,看見桌子對面,有一張理智而敏銳,鬥志髙漲的臉。這個人就是髙山義三律師。

「你就是廣川條太郎先生嗎?」髙山律師非常隨意地大聲叫道。廣川無言地向高山律師鞠了一個躬。

「我是髙山義三。遭了這麼大難,你吃苦了。神戶X信託銀行的X本君,你的父親,還有佐藤先生,把你的情況都對我說了。我決定當你的辯護律師!」

「高山老師……」廣川很激動,「審訊記錄您看了嗎?」

「看了。我派去的人正在抄寫。」

「老師相信我是被冤枉的嗎?」

「相信,完全相信。在你這個事件裡面,有根本性的疑點。我以我的名譽擔保,你是無罪的!」

廣川條太郎的眼睛裡面,頓時噙滿了淚水。牢房的窗戶,染上了淡紫色的晚霞。遠處傳來教堂的鐘聲。

「啊,今天是禮拜六啊。」已經不知道日期的廣川條太郎,忽然意識到,教堂的鐘聲,只在星期六傍晚和星期天早晨敲響。莊嚴的鐘聲,使人的身心清澄,廣川不由得坐端正了。

鐘聲停止了,餘音裊裊。就像要追尋那餘音似的,廣川條太郎靜靜地看著窗外。

天黑了,夜空中,一顆星星閃著神秘的光。往事在廣川的腦海里翻騰。

「把我推進陷阱的小笛固然可恨,但是,難道,自己就一點罪過都沒有嗎?難道自己是清凈潔白的嗎?……」

這麼一想,廣川條太郎就開始自我反省,自己過去那應該受到詛咒的生活了。無德、亂倫、可恥啊!……

「小笛如果活著的話,並不是一個壞人。她的自暴自棄,以及最終採取的惡魔般報復手段,可以說是罪孽深重。但是,對於這罪孽,難道我就不應該負幾分責任嗎?臨死之前變成了惡鬼的小笛,應該說是很可憐的。我沒有恨她的資格!」

廣川條太郎對自己的意志薄弱,對自己丑惡的靈魂,感到自責,感到羞恥。

「那些調查我、審問我的人,跟我沒有任何個人恩怨,我受到他們的懷疑,其根源還是在我這裡。是我的所作所為,引起了他們的懷疑。我遭受這些苦難,也是罪有應得,我難道不應該站到斷頭台上,去贖自己過去那些不道德的罪孽嗎?」

廣川的感情昂奮起來:「小笛絕對不是我殺的!不管法醫是怎麼鑒定的,六月二十八號早晨五點半,當我離開小笛家的時候,她還活著,還給了我一份報紙,這是事實。硬說是小笛三點左右死的,硬說小笛是我殺的,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啊?如果這些錯誤,把真實都掩蓋起來,那不是對正義的褻瀆嗎?如果自己被作為殺人犯處以死刑,父母怎麼辦?弟妹怎麼辦?而且,將一個無辜者處以極刑,會在這神聖的太平盛世的審判史上,留下一個抹不去的污點。我應該相信國家的法律,相信會有一個公正的判決,相信自己的冤案,一定能得到昭雪,我要勇敢地面對一切苦難!」

廣川條太郎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了髙山律師的面影。

「迄今為止,沒有一個人認為,我所申述的事實是真實的,今天,髙山老師告訴我,他相信我,我的身體和心靈,一下子輕鬆了很多。髙山老師一定能洗雪我的冤案。我相信高山老師,相信國家的法律和判決。」

夜色更深了……

監獄裡沒有日曆,只知道過了一天又一天,心煩意亂的廣川條太郎,自從見到高山律師以後,心情平靜得多了。他知道自己沒有犯罪,被冤屈之後的憤懣漸漸消失。他相信能夠得到公正的判決,牢獄生活也不覺得那麼難熬了。

單調的牢獄生活中,早晨的清掃房間,是他覺得最快樂的事情。他小聲哼著歌,一絲不苟地打掃他那間還不到一坪 半的牢房。本來轉眼之間,就可以打掃完的,廣川卻要用很長時間。從地板,門窗,小飯桌,到牢房的每一個角落,都用抹布擦得千乾淨凈。

偶然從廣川的牢房門前經過的看守,總要通過門上的小窗,跟廣川條太郎打招呼:「打掃得真千凈啊!」

廣川覺得這個監獄的看守都很和氣,他甚至認為,看守們都在同情他,並儘可能地關照他。

對一個長期被關在牢房裡的囚徒來說,這是無上的安慰。廣川對此報以由衷感激。

單調的牢獄生活一天天過去,公審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

「廣川先生!出庭了!」看守打開了結實的橡木門,「今天是你公審的日子。」

看守說話的聲音很和氣,但還是「喀嚓」一聲,給廣川條太郎戴上了了手銬。廣川低下頭,充滿憤怒的眼睛盯著手銬。

「為什麼要給我戴手銬?我是一個什麼罪都沒有的人,為什麼要給我打手銬?」廣川這樣想著,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去。

法院的走廊里站滿了人。這些人是進不了法庭的,想在這裡看看廣川條太郎。廣川的眼裡噙滿了悲憤的淚水。他垂下戴著斗笠 的頭,快步向法庭走去,每走一步,手銬都會響一聲。

「我到底犯了什麼罪?為什麼一定要忍受這種恥辱呢?讓我忍受這種奇恥大辱的人,到底是誰呢?」廣川心裡這樣想著,加快了腳步。

走到入口處的時候,廣川條太郎突然站住了。一直閉著眼睛,以抑制內心慌亂、保持穩定情緒的他,在一瞬間睜開眼睛的時候,從斗笠的縫隙中間,看見了父親和摯友佐藤。

一瞬間,他只覺得這裡根本不是法院的法庭,而是遠離現實的另外一個世界。

父親的臉扭歪了,表情很複雜。有對可憐的兒子的同情,也有對兒子教育不夠的後悔,還有預面對親友的遺憾和悔恨……

廣川條太郎眼睡發熱,手銬的聲音微微顫抖起來。法警輕輕推了一下廣川的後背。廣川振作精神往前走,默默地來到被告席上。法警來到廣川面前,給他摘掉手銬,廣川伸出雙手,咔嚓一聲,手銬開了。那聲音怎麼形容好呢?簡直就是從地獄最底層傳出來的聲音。

現在,廣川條太郎在父親和朋友面前,只能伸出一雙戴手銬的手。看到親友們盈滿眼眶的淚水,廣川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我在什麼面前,都不會覺得害怕,我沒有犯罪。我的手上戴著手銬,不是我的恥辱,而是那些給我戴手銬的人的恥辱。」廣川漸漸地恢複了平靜。

坐在辯護席上的高山律師,亳無顧忌地走到廣川身邊,在他的耳邊耳語了幾句。廣川條太郎連連點頭。

「今天是盼望已久的公正審判的第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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