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雕天下 二十一

雕天下 二十一(1)

飛雁嚮往藍天,

馬鹿嚮往山崗,

白象嚮往密林,

蝴猴嚮往流泉,

徒弟掂掛師傅,

兒女思念爹娘。

只要雙腿還在我身上,

我就會把親人尋找。

——雲南民歌

李梆、李歪嘴、王聾子在臨安城一帶,為幾戶商賈富豪建造了幾幢雕樑畫棟、富麗堂皇的私家花園。他們因此有了錢,日子越過越好。頭上戴的是法國草帽、身上穿的是西裝、腳上套的是美國拖鞋,吃的是洋餅乾,喝的是牛奶和咖啡。李歪嘴、王聾子還在臨安城買田買地、建房蓋屋,娶了老婆,安了家。他們不想回西宗縣了。

李梆則一直沒娶老婆,也不購置家產。在無所事事的時候,他茫然地望著高石美過去送給他的一把把刀鑿,心裡頓時產生一股沁人的涼意。那一切,對他來說都有一種召喚的意味,讓他想起很久以前那些奇妙的往事,想起自己的師傅高石美。二十幾年了,他們師徒倆失去了聯繫,音訊全無。而那些往事卻日漸清晰,一次又一次駐足他的心裡,觸動他的心弦。他感到親切而甜蜜的痛楚,他在夢中一次次回到高師傅的身邊,一次次回到明朗的新林村。他高思念師傅的時候,就一個勁兒地給別人講他們師徒倆的故事。因為聽的次數多了,李歪嘴、王聾子對那些故事已完全失去了應有的熱情,他們的臉上因為日子過得舒心而常常呈現出一副病態的神氣。李梆一見到他們那副模樣,就莫名其妙地教訓他們,對他們發火。之後,又莫名其妙地嫉妒他們。李梆很孤獨,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著什麼,他也不去刻意幻想什麼,他只是期待,期待著,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應該如期發生而又沒有發生。這種神秘而惱人的模糊感覺使他的每一天都不得安寧。

日子依然平靜、陰晦地流動著。李梆蒼老了許多,脊背也駝了。他意識到不能再期待下去了,眼前已有一條無形的極限,越過那條線,自己的生命就該了結了。這一天,李梆再也壓抑不住對師傅的思念之情,他大哭一場。他對李歪嘴、王聾子說:「你們好好在這裡過日子,我管不了你們了,我要去尋找我的師傅高石美。不論高師傅下落和遭遇如何,我都要找到他。」李歪嘴和王聾子都請求和勸說他,叫他不要離開臨安城,高師傅多年杳無音信,可能已不在人世了。

李梆找到石屏縣,有人告訴他,說高石美帶著一個小寡婦到箇舊城去了。李梆緊緊拉住這條線索,一直找到箇舊城的周家花園。周明達說:「我們也在尋找高師傅,他答應再為我家雕刻一堂格子門,可是後來就不見他了。我們搜遍了這個座箇舊城,都沒搜到他的影子。唉!前幾年,他叫我們把那堂格子門賣給了法國人,我們不賣,他硬叫我們賣了。李師傅,你知道嗎?我們才賣了就後悔。現在再也找不到他了。你看看我家大堂上,空空洞洞的,急死人了。」李梆說:「高師傅的格子雕怎能說賣就賣了呢?你們是否算一算,他一輩子能雕刻幾堂格子門?」站在一旁的周姚氏說:「難怪法國人出了那麼高的價錢,我們一家做了多少年的生意,也沒賺過那麼多的錢。」 周明達不高興,狠狠瞪了妻子一眼。周姚氏感到自己泄露了自家的秘密,慌忙捂著嘴笑,「我說錯了,我說錯了。那堂格子門才賣了50個大洋。」周明達又瞪了妻子一眼,轉身拉住李梆的手,「李師傅,你一定要替我們找到高師傅,我們盼他快到箇舊來。你看看,毛春樹我都搞到了,就等高師傅來雕刻它。」

李梆找遍了滇南各地,每找到一個地方,都有人說,高師傅可能死了。李梆不相信,他說:「高師傅一定還活著,我一定要找到他。」

最後,李梆找到了白莫寨。那天,剛好遇上白莫土司凱旋歸來,他們剛剛打敗了法國兵,正準備喝慶功酒。

白莫土司對李梆說:「第一杯慶功酒,獻給我們最尊重和最熱愛的高石美師傅,是他讓我們有了槍,是他讓我們打了勝仗,我們為他干一碗。李師傅,你是他唯一的大徒弟,你就替高師傅喝了這碗酒吧!」

雕天下 二十一(2)

李梆走到台上,接過酒碗,一飲而盡。

晚上,白莫寨燃起了一堆巨大的篝火。通紅的大火舌舔著黑色的天幕,村寨和樹林都鍍上了一層金色。四面八方的人都趕赴這裡,大家圍著篝火又唱又跳,都表現出一種勝利後的亢奮。李梆笨拙地跟著白莫土司跳了一陣,感到這裡的歌舞真是驚天動地,熱鬧非凡。突然,一顆流星從天空墜落。這一瞬似乎只有李梆看見,他停住腳步,凝視天空。他的感覺很不妙,總是把那顆流星與他師傅的命運聯繫在一起。他對白莫土司說:「我正在到處尋找我的師傅。請白莫大人告訴我,高師傅現在究竟在哪裡?」

白莫土司說:「本衙門也在派人四處尋找他,可惜沒有結果。」

李梆沉默了好久。白莫土司看見他的臉上有一些陰影一閃而過。

第二天,白莫土司叫李梆在白莫寨多住一些時日,耐心等待,他們一定會設法找到高石美師傅的。

李梆說:「我不是不相信你們,但我的內心不允許我停下腳步。」

李梆告別了白莫土司。他決定去迤薩鎮尋找。因為,李梆想起了高師傅的養女高荔枝在幾十年前被迫賣到了迤薩鎮。高師傅會不會到那裡尋找高荔枝去了呢?

李梆走了十幾天,來到一個很陌生的地方,名叫基雄。這是一個喧囂而光怪陸離的村寨,各方的馬幫都要到這裡集散,所以到處是馬店。但是,李梆來得不是時候,正趕上西宗匪首馬三率眾南竄行劫,路經基雄。那天,李梆剛剛住進一個名叫「尼郎人」的馬店,就得知基雄寨被土匪包圍起來了。寨里的人驚慌失措,亂作一團。只見寨王匆匆忙忙趕到「尼郎人」馬店,找到女主人,對她說:「趙奶奶,你救救我們基雄寨吧!你是西宗縣人,請你去向馬老爺求個情,讓他行行好,放過我們基雄寨吧!」只聽那個被稱之為趙奶奶的人說:「我雖然是西宗人,但與馬三毫無交情,不知他是否給我這個面子?但我去試試吧!」說完,她吩咐自己的丈夫用毛筆在她家的馬店門口寫下:「竭誠歡迎西宗馬老爺光顧」等幾個大紅字。並叫寨王殺豬宰羊,準備開寨迎接。

那個被稱之為趙奶奶的人走後,李梆迷惘而詫異地站在樓梯口,陷入了沉思。他思考這個店名的來由及其與趙奶奶內在的聯繫。不知怎麼回事,僅僅那麼一瞥,而且是在獵獵燃燒的火把下,他就總感到那個趙奶奶身上有許多自己所熟悉的東西,只是他無法說出來。太奇怪了,在這個離尼郎鎮很遠很遠的地方,自己竟然發現並住進了尼郎人開的馬店,而且對老闆娘還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對李梆更有吸引力的是,他做夢也沒想到本鄉的土匪竟敢來到如此偏遠的山寨打劫?思來想去,他漸漸沉浸在一種由趙奶奶和馬三他們所帶來的似有似無的親密氣氛里,他甚至慶幸自己來得正是時候,就像看一場精彩的戲劇,高潮還在後頭呢!

夜裡,趙奶奶與馬三談妥了入寨的條件。於是,全寨男女老少站在寨門口,夾道歡迎馬三入寨。之後,用酒肉款待馬三的弟兄們,讓他們喝得酩酊大醉。當晚,馬三非常開心,對那個被之稱為趙奶奶的老女人說:「這裡的人都把你稱為趙奶奶,可見你的名望不小。說實話,我不想迴避基雄寨,你看看我的弟兄們一路辛苦,本當有所作為。但沒想到半路上殺出個趙奶奶。現在,看在你我同鄉的份上,再加上寨主待我等也不薄,所以我把他們打財喜的時限破例縮短為一炷香煙的時間,並規定只取富家金銀,不準驚嚇老幼,不準欺辱婦女,若有違犯者,格殺勿論。」趙奶奶和寨王只能點頭稱是,並表示感恩不盡。

於是,馬三的哨音一響,搶劫開始。那些醉倒在地的匪徒們,紛紛爬起來,摸向黑暗中的街巷、宅院。李梆藏身在「尼郎人」馬店的小樓上,相對而言要安全得多。他努力使自己鎮靜下來,但一聽到遠處隱隱約約傳來的驚叫聲,還是不免渾身哆嗦。他從門縫裡看去,趙奶奶、馬三和寨王正圍著那支插在桌上香爐里的香煙,神情各異。趙奶奶很冷靜,馬三得意洋洋,寨王憂心忡忡。香煙頭上一個紅紅的小點,煙霧一絲一絲地從小紅點上出發,悠閑自在地飄向天空。看著燃燒得慢而又慢的香煙,李梆覺得周圍的恐怖氣氛正在一分一分地增多。他害怕馬三突然發瘋,下令搜查「尼郎人」馬店。那樣,他就自身難保,在劫難逃了。現在,他是無法逃脫的,除非他是一隻夜鳥。好在匪徒們一直在離「尼郎人」馬店很遠的地方搶劫,這裡反倒顯得有幾分冷清。李梆的神經一直綳得緊緊的,絲毫不敢鬆懈地監視著馬三的動靜,看他是否有什麼反常,以便自己相機行事。馬三一直穩坐著,不像一個心懷叵測的賊頭。李梆鬆了口氣,不再像先前那樣緊張,但仍有幾分惶惑。

雕天下 二十一(3)

一炷香煙終於燃盡了。馬三的哨音再次響起。匪徒們果然停止了搶劫,聚合在「尼郎人」馬店門口。經過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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