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雕天下 二十

雕天下 二十(1)

老耶穌,老耶穌,

兩隻眼睛藍突突。

你愛我的哪一點?

愛著我的白銀錢。

——雲南民歌

告別安鄴和白莫土司之後,高石美一直往前走,感覺輕飄飄的,如若要飛起來。不知走了多少個時辰,他來到了一座山下。在他的意識里,離箇舊城越來越遠了,許多生活片段自然浮現在他的大腦里。他放慢腳步,低頭注視著路上的馬蹄印,就像一頭尋蹤覓跡的獵犬。他愛箇舊城,在他的心中,那個小山城就像一個不動的磨盤,他始終圍繞著它轉。只要那個小山城還在,他就不會迷失方向。現在,道路即將轉入一條深山幽谷。谷底有一個洋教堂,唱詩班的歌聲遠遠地飄入高石美的耳里。高石美知道,如今,在這片土地上,教堂越來越多,即使在最偏遠的地方,只要牧羊人走到那裡,那裡就會出現一座小教堂。在高石美的意識里,他很討厭那種建築,特別害怕那種白白的色調。他特別憎恨裡邊的傳教士,因為他們在騙人。高石美記得,傳教士們剛到這裡的時候,告訴這裡的老百姓,說上帝是所有人偉大的父親和母親,他具有父親般的力量和勇氣,還具有母親般的慈愛、同情及無限的寬容心。這裡的老百姓並不相信他們那一套,遠遠地避開他們,他們很孤獨。於是,他們改變策略,隨身攜帶一些小藥瓶,走到哪裡就幫助那裡的人免費治療諸如腸蟲和瘧疾等常見病。奇怪得很,許多病人吃了他們的葯,病症就全部消失了。特別是一些小孩,雙眼血紅,塞滿了眼屎,疼得大哭。他們一見,就拉住那些小孩,在小孩的眼眶上塗一些藥水,一會兒,小孩的眼睛就不痛了,還能清晰地看到遠處的東西。老百姓得到好處,當然認為他們功德無量,當然歡迎他們。他們就繼續向老百姓宣講耶穌和天國,但老百姓聽不懂。他們感到自己和老百姓之間似乎隔著一堵巨大的城牆。後來,傳教士們發現這裡的老百姓在他們自己的寺廟裡懸掛著「三教同源」的牌匾,他們大多數人信奉的是玉皇大帝、釋迦牟尼和孔子。傳教士們就說:「玉皇大帝、釋迦牟尼、孔子和耶穌是弟兄四人,耶穌是小兄弟。現在,玉皇大帝、釋迦牟尼和孔子都死了,統治世界的是耶穌弟弟。你們信仰那三個大哥,也應該信仰他們的弟弟。」傳教士這麼一說,許多老百姓開始走進那些洋教堂,心被攪動了,想像力也被激發起來了,他們的日常生活里也多了一個辭彙「雅索(耶穌)」。他們幾百人相約走進洋教堂,去唱讚美詩,去祈禱,去懺悔,去接受茶水和麵包。他們既會說:「雅索愛我」,也會說:「啊,要像我們的基督一樣去死。」

一想到這些,高石美的心就煩亂。他改變了行走的方向,避開那座教堂,艱難地向山上走去。在山腰,天空變得又高又亮,草叢中露出許多黃褐色的石頭,上面偶爾爬著幾株野葡萄。這無疑是一幅他喜歡的畫面。他繼續向前走,不知不覺進入了一個荒涼的墳場。

墳場不大,僅有四五個高高矮矮的墳塚。其中有一座新墳,上面插著一束野花。高石美驚駭地發現,墳前竟然坐著一個手抱《聖經》的老婦人。她咬著下嘴唇,眼睛專註地望著遠方,似乎天邊即將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事一樣。奇怪的事在這個時候發生了,一隻正在飛行的烏鴉從空中突然落下,猝死在老婦人面前。老婦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聽到響聲後,本能地把《聖經》放到一邊,俯身下去,用手在地面上摸索。她終於摸到烏鴉。她說:「罪過啊!我是個有罪的人,我不能再為自己辯護了。現在,我懺悔,我的全部罪過將以耶穌的名義得到寬恕。」她把烏鴉葬在新墳一旁,接著,她又莫名其妙地說:「基督為了拯救我而死。」

不知為什麼,高石美沒有避開那個老婦人,而是徑直向她走去。老婦人問他:「你是誰?」

「木匠高石美。」

「哦,高石美?」老婦人喃喃地說,「我聽清了,我聽清了,你就是那個雕刻格子門的高石美嗎?」

雕天下 二十(2)

「是,我就是。不過,我想問一句,難道你認識我嗎?」

老婦人不回答,她說:「過來,讓我摸摸你的臉吧!」

「你看不見我嗎?」高石美問,「你的眼睛怎麼了?」

老婦人並不正面回答,她再次說:「過來,讓我摸摸你的臉!」口氣明顯加重,命令似的,這讓高石美無所適從,進退兩難。他猶豫片刻,往前走了幾步,站在老婦人面前。老婦人立即站起身來,伸開手掌,從他的兩肩一直摸到頭頂。「是高師傅,是高師傅,」老婦人說,「零亂的鬍子,這雙像蠟一樣潤滑的耳朵。不錯,是高師傅。再讓我摸摸你的手吧!哦,是的,是的,熱乎乎的,有一股力在裡邊,能吸人的。」

高石美難為情地把手縮回來。

「高師傅,難道你看不出我是誰嗎?」

「看不出來,看不出來。我的眼睛也不好,快瞎了。」

「你不會摸摸我嗎?我的身子你是很熟悉的。我雖然是個罪人,但不至於玷污了你的手。」

高石美頓時緊張起來。「我什麼時候摸過你的身子?」

老婦人說:「我一生中,有5個男人摸過我的身子。你是第4個,也是我最說不清的一個。也許,你是一個聖徒。我說得對嗎?」

高石美仔細一看,老婦人的眼睛缺乏應有的光彩。但她那平靜而痛苦的面部表情,似乎在提出一個絕望而崇高的問題。高石美太熟悉這種表情了。「你是白嫂?」高石美問道,「你怎麼在這兒?你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高石美感到自己的心房在猛烈地跳動,「你不是嫁給了那個『拉洋片』的人了嗎?」

老婦人顯得很理智。她說:「不錯,我就是白嫂。你現在才認出我來?我變了嗎?我現在是什麼模樣?」

「我們現在都老了,」高石美感慨地說,「但你的變化不大,仍像從前一樣的漂亮和冷漠。」

「我是一個瞎子,談何漂亮和冷漠?」

「你任何時候都很漂亮,也很冷漠。說實話,我有幾分怕你。」

「我是個冷漠的寡婦。你當然怕我。我知道,你怕我把你吃了,是嗎?」

「我什麼時候怕你把我吃了?」

「你的膽子並不小,但你為什麼時時怕我呢?」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點兒怕你,但並不是怕你把我吃掉。」

「我已說過,你是一個聖徒。你對我沒有太多的想法,所以你才怕我。」

「別瞎扯啦!說實話,你不是又嫁人了嗎?那個『拉洋片』的人對你怎麼樣?」

「他死啦!這就是他的墳墓。我現在又是一個寡婦了……」

教堂那邊又傳了一陣歌聲,音樂雖然縹縹緲緲,但歌詞卻異常清晰地飄進白嫂和高石美的耳中:

我願意跟隨耶穌走平坦的道路……或在花木茂盛、清水常流之處……既有救主在前引導……我願跟隨主……一路走到天上……緊跟主的腳步……跟隨……跟隨……我願跟隨耶穌……無論走向什麼地方……

歌聲掩蓋了白嫂低沉的說話聲。白嫂突然沉默了。隨後歌聲也停止了。但餘音一直縈繞在他們的耳邊,不像是人的嗓子唱出來的,而像從天空中飄來的,多少年來就在這裡飄呀飄,多少年來就在這裡陪伴著他們,迎接著他們。高石美突然對那座白色的教堂產生了幾分好感、親近感。

白嫂開始講述那個「拉洋片」的人。這正是高石美最感興趣的事,所以他聽得很專註。白嫂說,那是她最刻骨銘心的一個男人。在她失去憨兒子之後,她嫁給了他。他愛她,她也很愛他。她毫不懷疑,那是她尋覓多年的男人。他把全部的愛都給了她。他不嫌棄她是一個瞎子,他們之間的愛情是熱忱、真誠、謹慎而又嚴肅的。他的目光很純凈,能清楚地看清她的內心世界,能把她所需要的一切都給了她。她很陶醉,很知足,忘記了心靈的創傷,忘記了苦痛。日子過得緩慢而平靜,有滋有味,有苦有樂。但是,她做夢也沒想到,他竟然是一個什麼「革命黨」,暗地裡做了許許多多的「革命工作」。直到官府的人來抓他,她才知道他的真實姓名叫楊森,他曾秘密地組織什麼起義。後來,他被殺頭,屍體被拋在荒郊野外。他的兄弟姐妹擔心被他連累,不敢來為他收屍,是她一摸一探來到荒郊,為他收屍洗殮。之後,又請人把他抬來安葬在這裡。現在,她什麼也沒有了,她又變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寡婦。

雕天下 二十(3)

她說:「他被殺頭了。儘管難以置信,但他確實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我相信他,他沒做錯什麼,他不是那種做壞事的男人。所以,即使我爬著、跪著,抓破手指、磨破膝蓋也要來這裡看看他。」說著,白嫂的雙手在激烈顫抖,並欲抓住什麼似的。高石美立即把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身上,她才稍稍平靜下來。

「你也是一個好男人,」白嫂說,「你的手洗過我身上的狗屎。你還記得當年的情景嗎?我從土匪手中逃出來,全身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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