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雕天下 十九

雕天下 十九(1)

世上沒有鐵毀不掉的東西,

打仗殺人全靠鐵作的兵器。

哪怕是堅硬的金剛岩。

用鐵攻擊就要讓它化為灰燼。

——雲南民歌

高石美在箇舊城流浪。他頭髮斑白而聳立,眼睛好像閉著,臉龐顯得很和藹。他毫無目的、無所牽掛地走著。他並不焦慮,他感到從未有過的自由和輕鬆。一股臭味從他前面的街道上散發出來,他很熟悉這種氣味,那些從礦山上下來的砂丁,不知為什麼,一到這裡就要對著街頭狠狠撒尿。人們已習慣了這種氣味,有的人甚至對此有了依賴,聞到臭味就證明自己快進入箇舊城了。他回憶過去,25歲時到這裡「走廠」,一進城門就見到那些可怕的乞丐,沒想到自己現在已成了一個流浪漢,命運如同乞丐,又無家可歸了。他在過去停留過的地方,一一頓足。他對前面街道的每一個細節,都很嚮往,那曾經是他躺過、走過、愛過、恨過的地方,一直與他年輕的心靈連接在一起。現在,這條大街似乎空蕩蕩的,除了陽光就好像什麼也沒有了。他的腳步聲也是空空的,如同穿著一雙木鞋,空得讓他有一點害怕。他乾脆坐在路邊,打算等待陽光隱退之後,再去找一家客棧住下。

突然,有個人拉住他的手,一邊叫他的名字,一邊把他攙扶起來。他無法形容那雙大手的急切和熱烈,讓他全身為之一振。那個人大聲對他說:「我是白莫,白莫土司,你不會忘記我吧?」

高石美激動萬分,沒想到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又遇見了老朋友。冥冥中是一種什麼神奇的力量,讓他坐在這裡等待老朋友?他感到大街突然變得充實了,周圍的一切也顯得那麼晶瑩透明,乃至輕盈和縹緲起來。白莫土司迫不及待地把他請到一家小酒樓,讓他平穩地坐下。他們都感慨萬千,都焦急地詢問對方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他們擁有的回憶太多了,當這些回憶像江水一樣向他們滾滾而來時,他們不知該如何面對?如何講述?他們只是不斷發出感嘆,不斷地喝酒。他們都明白,這是一個極其珍貴的時刻,兩個人的心幾乎融化在一起了。

即將告別時,白莫土司關切地問:「兄弟,你今天要到哪裡去?」高石美說:「我又無家可歸了。」

白莫土司感傷地說:「兄弟,我這次來箇舊,本來是要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現在看來辦不成了,所以我今天就要回白莫寨,請兄弟與我一同回家吧。」

高石美說:「白莫大哥,你以前不是不准我們這樣的木匠到你們山寨去嗎?我知道你怕我們漢人一進去,就建瓦房、開飯館、賣百貨、開煙堂、設賭場,把你們尼蘇潑、卡多人、傣雅人引壞了。」

白莫土司說:「唉,可是,現在白莫寨、答耳寨、司城寨、田房寨、小法那寨,都建了許多教堂,那些法國傳教士、義大利傳教士、英國傳教士用灑聖水、劃十字、念耶穌的名子來代替我們的「咪嘎哈」(祭祀寨神)、「特扒扒」(驅鬼)、「啊濮魯」(圖騰崇拜),上百個人加入了他們的教會,搞得我們白莫山寨年成不好,盜賊四起,兵荒馬亂,本衙門去做「西洗補」(祈求太平),也不靈。那些洋教士還把我們的娃娃哄進他們的學校,念「漢人來了我們怕」,挑撥我們與漢人之間的關係。其實,洋人來了才可怕呢,占我們的山,殺我們的人。所以,你今天應該跟我一同回去,讓那些洋教士看看,漢人可不可怕?而且等天下太平了,本衙門還要請你帶著你的弟兄們來,為我們建宗祠,寫家譜。大兄弟,說句實話,本衙門需要你們漢人的幫助,跟我一同回去吧。」

最後,高石美同意與白莫土司一起回山寨。高石美說:「我一個瞎子能為你們做什麼事呢?」

高石美剛到白莫寨。這時,有人報告,三個法國人拿著一塊綉著金龍的緞子來說,皇帝的「聖旨」來了,有三個寨子要劃歸法國,因此他們三人前來「接管」。白莫土司一看,傻了。白莫寨沒有一個人認識漢字,他們無法辨別「聖旨」的真偽。

雕天下 十九(2)

白莫土司只好把「聖旨」拿來給高石美看。高石美小聲對他說:「我眼睛快瞎了,看不清上面寫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你依葫蘆畫瓢,照著上面的筆劃,把它們一筆一划地寫在我的手心上。」白莫土司假裝一邊與高石美說話,一邊認真地寫著「聖旨」上的字。不等白莫土司寫完,高石美恍然大悟,大呼一聲:「這那是什麼聖旨?分明是騙人的東西。現在我們中國已是民國時代,哪有什麼皇帝?分明是拿此假聖旨來欺詐我們。」

白莫土司對團丁們說:「還不快給我把這三個騙子拿下。」

那三個法國人一聽,嚇得下跪求饒。

白莫土司說:「你們究竟是些什麼東西?還不快滾蛋?」

緊接著又聽到有人向白莫土司報告,他們的保路團和保山團與法國兵打起來了。他們的人被法國兵打死了二十多個。現在,這二十多個死者的屍體,已經用白布裹著馱回來了,畢摩正在為他們招靈。

白莫土司和高石美來到道場,參加了招靈儀式。

招靈儀式結束後,他們回到土司衙門。白莫土司為高石美講述了這場戰爭的前因後果。白莫土司對高石美說:「臘古、牛扎、烏碗三寨,本是本衙門的轄區 ,那年,我女兒木努與樂嘎土司的兒子貝六結婚,我一時高興就把那三個寨子作為陪嫁品,送給了樂嘎土司。後來,我的女兒死了,我就想收回三寨。哪知道樂嘎土司悄悄把我的三寨送給了法國人,我去找法國人論理,遭到了他們的蠻橫拒絕。唉,我們現在只有火槍,沒有洋槍,當然打不過那些法國兵。」

高石美說:「那我們買幾支洋槍吧。」

白莫土司說:「不瞞你說,我這次到箇舊城,就是想悄悄買幾支洋槍,可是那些法國佬不賣給我們,也許是我出價太低了,如果出價再高點,讓他們有利可圖,我想他們一定會賣給我們的。可眼下我們沒有那麼多的錢。」

高石美一聽,非常著急,對白莫土司說:「大哥,你為什麼不早說?其他東西我沒有,可金子銀子我多的是,我把它們全部捐獻出來,讓你去買槍。」

白莫土司一聽,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高石美把他的全部金子、銀票拿出來交給白莫土司,說這些銀票在昆明、在西宗、在石屏、在箇舊的錢莊里,都可以兌換銀子。白莫土司說:「石美兄弟,等我們打敗了法國佬,全寨的人再來謝你。」

高石美不說話。

白莫土司說:「我們到哪裡買槍呢?」

高石美說:「不用擔心,我有一個法國朋友,名叫安鄴。他是個好人,現在在西盤火車站警察分局,我們明天去找他,請他幫忙。」

第二天,高石美和白莫土司坐上了開往西盤方向的小火車。

車上很熱鬧,賣什麼東西的都有,但他們什麼也沒買。

小火車在西盤站停下,白莫土司正準備攙扶著高石美下車,突然見到幾個法國稽查員正在毆打一個中國孕婦。高石美聽到那個中國孕婦苦苦哀求的聲音:「我沒有錢買車票……我已經兩三天沒吃東西了……看在我丈夫在你們鐵路上當扳道夫的面上,求你們免了我的票吧……我是來看我丈夫的……我要生娃了……」

那幾個法國稽查員仍不放過她,一邊說不行,乘車就得買票。一邊繼續毆打她。特別是其中一個年輕的稽查員,飛起一腿,把她踢翻在地。白莫土司立即上去把她扶起來,可是她已經昏迷了。高石美大聲說:「你們怎麼能這樣打人?她的車票我來補,這還不行嗎?」

一個法國稽查員蠻橫無理,說不行,只能由她買。高石美據理力爭:「她沒錢,難道你們非要她的命不可?」

另一個法國稽查員說:「我們要她的錢還是要她的命,與你無關,走開吧,別多管閑事。」

高石美罵道:「你們還是站在咱們中國的土地上,怎麼如此霸道?如此無理?簡直是一群強盜。」

那個年輕的稽查員走了過來,話也不說,把高石美拉下車,用槍上的刺刀割他耳朵。因為刀口遲鈍,只割破了耳皮。白莫土司在一旁苦苦求情,他們才放了高石美。

雕天下 十九(3)

高石美和白莫土司找到安鄴,把剛才的遭遇講了出來。安鄴氣憤地說:「我為法國人感到羞恥,他們真是一夥強盜!法蘭西怎麼會有這樣兇殘和無恥的人呢?」

安鄴似乎還要罵下去,高石美擦乾淨耳朵上的血跡說:「安鄴先生,我們今天來找你,是有一事相求。」安鄴說:「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忙儘管說,能為中國偉大的藝術家效勞是我的光榮。」高石美悄悄與他說了買槍的事,他感到很為難,說:「最近法國政府和中國政府對槍彈控制得很嚴,他們怕老百姓有槍以後,起來與官兵造反。」

高石美說:「白莫老爺買槍是為了守山護寨,不會鬧事。」

安鄴說:「好,那我們找保羅和莫洛去,他倆以前曾與你們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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