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雕天下 十四

雕天下 十四(1)

木匠的墨線,

皇帝也扳不彎。

——雲南民諺

高石美回到了新林村。他無能為力地徘徊在街巷裡,他看到自己的木雕作坊孤獨而凄苦地瑟縮在巷道里的一個小角落。他帶著少許的恐慌打開作坊的大門,裡面空空蕩蕩的,只有地上的木屑散發著霉味。高石美的眼眶濕潤了,他乞求上蒼,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場夢吧?木雕格子門被盜、大地震、被迫賣女、迷失在白心寨……都只是幻覺的一部分。他聽到屋內有說話的聲音,他傾聽著,捉摸著,好長時間之後,他才明白原來是自己在喃喃自語。這種喃喃自語就像一首憂鬱而單調的兒歌,對他有一種巨大的催眠作用。他太疲憊了,真想隨地躺一會兒。但是,他不敢懈怠,他努力用意志力使自己清醒一些,他此時還不明白自己離開新林村之後,這裡究竟發生了一些什麼變化?是他意料之中的變化還是意料之外的變故?他對此感到非常不安。他頭腦里的血液開始有節奏地跳動起來,他不知這種跳動是不是因為自己害怕而怯懦?他向村子的另一頭走去,他努力使自己的步伐獲得新的平衡,至少是把每一步走好走穩,不至於跌到在地。

此時,新林村人重建「趙氏宗祠」的熱潮一浪高過一浪,在趙氏宗祠的原址上,木匠、石匠、泥匠們正揮汗如雨地在刨木、鑿石、砌牆,工地上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熱鬧非凡。

高石美一打聽,才知道原來是新林村的鄉親父老們趁高石美外出尋女之機,邀約朱家、丁家、孔家,以及本村「老君會」、「財神會」、「馬王會」、「牛王會」、「豬王會」等36個迎神賽會商議,決定在趙氏宗祠的舊址上修建「三聖宮」。朱家、丁家、孔家各出一千兩銀子, 36個迎神賽會把三年內的會費全部用於「三聖宮」的修建;村中的成年男子每人捐助300個大模土坯、200個二模土坯、100個三模土坯、50個毛石。大家對修建「三聖宮」的積極性空前高漲,幾乎沒有一個人不贊成、不支持。

一位老鄉紳問高石美:「你是趙家的姑爺,你們趙家願意與我們一起修建三聖宮嗎?」高石美說:「重建趙氏宗祠可以,修建三聖宮不行。」鄉紳奇怪地問:「你以前不是主張修建三聖宮嗎?」高石美說:「可是我現在需要重建的是趙氏宗祠。聽明白了嗎?是趙氏宗祠。告訴你,如果你們重建的是趙氏宗祠,我有的是錢。」

老鄉紳不冷不熱地說:「我們不希罕你那些賣兒賣女的臭錢。」

高石美聽後,不僅整個臉孔都變形了,而且臉色瘮人。那個老鄉紳一見,嚇得連連後退,轉身溜之大吉。

高石美的內心很悲苦,他成了新林村裡一個多餘的人。他開始消沉,孤零零一個人躺在床上,整天吸食大煙。把自己弄得不成樣子了。一天,有個陌生人來找他,說臨安城的周雲祥在箇舊起兵,與法國佬和政府的官兵打起來了,問他願不願意去投奔?或者捐點銀兩?高石美說:「我簡直弄不清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想弄清。反正天塌不下來,即使塌下來了,也有高人頂著。我是個窮木匠,一文錢也沒有。」他把那個人趕了出去。然後,從床上慢慢爬起來,打開一個牆洞,抱出一個大瓦罐,慌忙把手伸進去,摸出了一錠一錠的銀子。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隱隱約約出現几絲麻木不仁的笑意。他慶幸這些銀子完好無損。這是女兒高荔枝的賣身之錢啊!一想起女兒,他就淚流滿面。他一邊清點銀子,一邊覺得心驚肉跳,每一錠銀子都在咬他的手。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正派的人,從未想到今天會淪落到這般田地。除了這些銀子,他已一無所有。他不時瞅瞅自己的手,那曾經是一雙纖細頎長、骨節充滿活力的大手,他很愛它,很珍惜它,沒有它,怎能讓呆板的木頭顯現出那些美妙絕倫的圖畫呢?可現在,這雙手還有多少用處呢?就讓這些白花花的銀子去噬咬、去糟蹋吧!

現在,高石美已把那些銀子妥善地收藏起來。他半躺半坐在一把椅子里,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束陽光從窗戶的縫隙里斜射進來。高石美不知道是朝陽還是夕陽?屋子裡由於陽光的作用,很快失去了原來的恐怖氣氛,但凌亂、衰敗的景象卻依然如故。高石美的耳朵異常靈敏,只要他閉上眼睛,遠處的風聲、鳥鳴聲、人的竊竊私語聲,他都能一清二楚地把它們捕捉回來。可是,現在外面什麼聲息也沒有,可謂萬籟俱靜。他太需要一個人跟他說說話了,哪怕現在進來一群不諳世事的小孩,他也願意與他們敘聊,或聽他們吵嚷。他第一次體驗到如此強烈的交流慾望,如同有一團烈火,正在把他的情感和語言燒乾。他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站起身來,大喊大叫:「我以前的朋友,都到哪裡去了?我以前很討厭你們,你們反而要來找我。現在,我很想念你們,可你們一個也不來。你們都死完了嗎?我詛咒這個美好而又醜惡的世界,我哪裡還有耐性來忍受你們對我的孤立和懲罰?讓那些朋友統統見鬼去吧!我要離開這裡,永遠也不回來了。」

雕天下 十四(2)

當然,高石美並沒有立即離開新林村,他在屋裡又待了幾天,他覺得再這樣待下去,他就要發瘋了。他想,趁大腦還能支配自己的時候,應該去走一條路,哪怕那是一條荊棘叢生的小路,或者就是一條明白無誤的死路,他也要去走。

高石美背著一袋銀子來到了尼郎鎮。他在一家馬店裡租了一個房間,打算在這裡住一段時日之後,再琢磨下一步該往哪裡走。當天晚上,他酒足飯飽之後,產生了一種不可遏制的慾望——他非常渴望見到那個嗑瓜子的姑娘。當然,他並不是想去找那個女人玩樂,但他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有什麼企圖,只是突然想見到那個姑娘。幾年了,那個嗑瓜子的姑娘還在煙花館嗎?這恐怕是不可能出現的奇蹟?不過,他不斷祈求上蒼,相信奇蹟就要出現在他面前。他到了煙花館門前,隱隱約約看見門頭上掛著「醉香堂」。他第一腳才跨進那道神秘的門檻,就立即感到有一群人跑來拉著、推著、喊著,把他「請」到了大堂當中。慶幸的是,他對大堂里的一切都很熟悉,甚至有幾分親切感。幾年過去了,這裡除了門口換了一個招牌,裡面竟然沒有多少變化。他很高興,企盼著那個嗑瓜子的姑娘出來招待他。老鴇母出現了,依然是那個被李梆戲弄過的老女人,只是明顯衰老了許多,眼睛眯笑著,臉上的黃肉鬆軟得向下垂,下巴底下搖晃著三層皮肉,但整個身體依然威風凜凜,活動自如地調動著她的男僕和在喧囂中遊動著的姑娘們。她已認出了高石美,就一步一步向他迎了上來。

「哎喲喲!高師傅來了,幾年不見,聽說你發了大財啦!」老鴇母一把牽住高石美的手臂,邊走邊說,「有錢的男人嘛,就是要來我們堂子里玩玩。哎喲喲!俗話說,來得早不如來得巧。高師傅,你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有一個清倌人(處女),高師傅可以開苞啦,這是屬於高師傅的福份喲!高師傅可千萬不能錯過。」

高石美說:「我要那個嗑瓜子的姑娘。」

「我們這裡的姑娘,個個都會嗑瓜子、灌米湯。我把那個清倌人叫出來給高師傅看看。」

不知老鴇母是喊了一聲「玉秋」還是「一秋」?高石美內心隨之一動,他喜歡上了「一秋」這個名字,他信心倍增地等待著「一秋」的出現。此時,在他的心目中,「一秋」就是那個嗑瓜子的姑娘。好長時間之後,仍不見「一秋」出來,老鴇母就把高石美帶到樓上的一個房間。房間里的蠟燭即將燃燼,火苗不停地搖動,給人一種垂死掙扎的感覺。朦朧中,高石美依稀看見一個姑娘坐在床邊,眼眶裡似乎有淚水,閃動著魔術般的紅光。她整個身子都感到非常不安,兩隻手指似乎痙攣地纏絞在一起。就在這時,燭光徹底熄滅了,房間立即沉沒在黑暗的深淵。高石美慢慢退出來,老鴇母呵呵一笑,問他:「怎麼樣?上眼上心嗎?」高石美根本沒看清那個「一秋」是不是嗑瓜子的姑娘,但此時的他已被弄得糊塗了,他竟然莫名其妙地點點頭。

這時,房間的燭光又亮了。高石美迅速踱了幾步,不甘心地把頭偏進去,一眼瞥見「一秋」的眼淚已幹了,蠱迷的臉上,特別是她的嘴唇,蕩漾著一層可怕而任性的笑意。不容高石美細看和思量,老鴇母使勁把他拽過來,「看什麼?看什麼?剛才還沒看夠?難道一文錢不出就想喝米湯?誰見過你這種餓狼?」她把高石美拖到大堂,叫男僕遞過算盤,如同換了個臉,她笑眯眯地說:「高師傅喲!要梳攏一個清倌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喲!要捨得花銀子啊?哎喲!高師傅!你那可惡的徒兒沒陪你來?那你就弄不懂我們這裡的規矩了。不過,不打緊的,我先替高師傅算一算,看高師傅有沒有那麼多銀子?」

高石美不知從哪裡獲得了勇氣,搶著說:「誰說我沒有銀子?我可以買下你的醉——醉——醉——哦!對了,醉,香,堂。老把勢,你信不信?」

「我信,我信,高師傅是個神鵰手,非等閑之輩,有的是錢。這次到本家這裡一開苞,一撞紅,保你今後紅上加紅,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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