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雕天下 九

雕天下 九(1)

請工匠啊!

許下的一斗穀子一顆不會少,

許下的一升紅米一粒不會少,

許下的一塊新布一寸不會少。

請工匠啊!

白天趁著太陽去請,

晚上趁著月亮去請,

半夜趁著星星去請。

——雲南古歌

李梆從箇舊的礦山上逃出以後,到過蒙自、文山、玉溪、昆明等地。每到一處,他就尋找熟識的朋友,請求避難。許多朋友都能暫時收留他一段時間,但終究不能太長。半年之後,李梆幾乎是過著一種流浪的生活。他實在無法生存下去了,只好悄悄逃到新林村。高石美和趙天爵見到他一副乞丐模樣,一句話也沒報怨他。高石美叫趙金花給他端來一碗飯,他狼吞虎咽,幾口就吃得乾乾淨淨。高石美又叫趙金花重新端來一碗飯,他又把它吃完了。填飽肚子的李梆,感慨萬千,詳細講述了他的苦難經歷。趙天爵聽後,百感交集,原諒了他的過錯,同意把他收留在趙家,讓他先養好身體,過一久再幹活計。

幾天過去了,李梆無所事事,趙金花就叫他到山上砍柴,然後挑到尼郎鎮去賣。又過了幾天,李梆來到高石美面前,遞上一包東西說:「我不打柴了,我要學木雕,你就收下我吧,從今以後我就做你的徒弟。」李梆不由分說地行了拜師禮,然後把那包東西打開,雙手呈上一瓶酒,說我們師徒之間長長久久;呈上一束海帶,說請高師傅帶一帶我;呈上一包粉絲,說我們師徒之間的感情永遠纏綿不絕。

高石美勉強同意收他為徒。高石美說:「我從不收什麼徒弟,你是一個例外。」

從此以後,李梆一邊認真跟高石美學習木雕,一邊把高石美的吃、穿、住、行,方方面面,安排得細緻周詳,像個小媳婦,把一切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噹噹,而且做得漂漂亮亮。高石美很滿意,開始誇讚李梆,說他樣樣都能幹,的確是個讓師傅放心的人。

李梆幾乎取代了趙金花。趙金花百無聊賴,無事可做,因此,她每天一大早就去圓明寺找小和尚。母親麻氏越來越不放心,要陪她去,她不答應。母親沒有什麼好法子阻止女兒的行動,常常為此長吁短嘆。每天晚上,趙金花回來時,母親常常看見她采來一束束鮮艷的山花。她把山花故意插在最顯眼的地方,但她不說話,臉上的表情總體上是愉快的,似乎還有許多隱秘的想法,只是找不到可以訴說的人。

高石美幹活的時候,李梆站在旁邊觀看。高石美從不教他幹什麼,只是反覆對他說:「好好看著我的手,直到你的眼睛像我的手一樣有力。你要知道,雕刻不在於手力,而在於眼力。」 李梆也注意到高石美的手很神奇,他的眼睛所到之處,他的雕刀就準確有力地「吃」進去,然後悄然地「吐」出一小撮散發著香氣的新鮮木屑。他手下的山水、人物、鳥獸、魚蟲等等,就像是他用眼神鵰刻出來的。李梆是一個很有悟性和耐性的人,他遵照高石美的吩咐,一直站在旁邊觀看。有時,高石美叫他坐下,他也不坐。他說:「師傅都是站著幹活,我怎能坐下?」 高石美說:「我已習慣了,站一輩子也不覺累。你還年青,沒有站功,慢慢學,慢慢練。」 李梆說:「高師傅,我看出來了,你站著幹活,為的是使自己的精神之氣不至於下沉。雕刻這門手藝,其實是心神之氣與萬事萬物結合的結果。高師傅,我說得對嗎?」高石美說:「說得對,說得對!你比師傅說得更好。師傅也應該向你學習。」

幾個月之後,高石美覺得李梆的眼睛有神了。他開始讓李梆為他接遞工具。李梆依然站在高石美身邊,兩眼緊緊瞅著高石美的手指及手下的木板。他既熟悉高石美每一個動作的特殊含義,也能準確地預測高石美下一個動作對他的要求是什麼。他像一個活在高石美心裡的人,把一件件讓常人難以記住的三角刀、斜刀、平刀、反口刀、針刀、翹頭刀等等,乾淨利索地遞過去,接過來,像流水一樣,從不含糊。

雕天下 九(2)

高石美師徒倆的關係越來越好,他們一邊雕刻格子門,一邊去幫一些人家雕刻神龕、花窗、品椅、羅漢床等等。人們都異口同聲地讚歎他們師徒倆高超的手藝,都付給他們豐厚的報酬。他們口袋裡的銀錢漸漸多了起來。趙天爵卻對他們師徒倆的做法很不滿,說他們不好好乾自家的活兒,卻跑出去雕刻什麼神龕、花窗?這樣下去,自家的格子門什麼時候才能雕好?高石美不太聽岳父大人的話,依然我行我素,這樣就惹惱了趙天爵。從此,趙天爵對他們的事情不聞不問。

一天夜裡,高石美吸大煙的時候,他叫李梆也來吸幾口,說爽快極了。李梆說:「我又不是沒吸過大煙?在箇舊時,我還吸得少嗎?吸大煙,怎麼有找女人的痛快?」高石美問:「有多痛快?講給師傅聽聽。」於是,李梆把他過去找女人的經歷和體驗,全講了出來。講到關鍵時刻,李梆還對某些細節進行描繪和誇張,真讓高石美有幾分按捺不住。

第二天晚上,師徒倆悄悄約定一起去逛「窯子」。 高石美跟著李梆來到尼郎鎮小東門一帶。李梆站在街口,選定一個方向,引著高石美鑽進了一條窄窄的街巷。黑暗中,街巷的上空似乎飄著一團一團的融化了的水蒸氣。不知穿過了幾條街巷,眼前突然出現一個在燈影里搖晃的「花煙間」。

「高師傅!你先到裡邊過把煙癮吧!」李梆邊說邊把高石美推進大門。

高石美一抬頭,迎面就是一個極其熱鬧的場面。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似乎人人都歡天喜地,一個比個更快活。李梆與一個更善笑、更能言的老女人搭訕後,一個笑眯眯的年輕姑娘就從老女人背後閃現出來,帶著師徒倆進入一個中等房間。房間的布局與卧室差不多,有大床,有繡花被子,有紙花,有糖果盒,有鏡子,牆壁上還掛著一張褪色的老照片,上面是兩個伸著白白大腿的漂亮女人。房間還算乾淨,但滿屋裡散發著樟腦和香水味。高石美有些忐忑不安,本能地表現出厭惡的神態。

高石美說:「拿煙槍來,我要吹洋煙。」

那個一直笑眯眯的姑娘說:「哎呀,這位先生是不是傻啦?這個時候誰還敢開煙館?到處都禁煙了。要吹,就自個兒躲在家裡吹吧!跑到我們鋪子里來的男人,哪個不想跳跳老蟲、落落水?」

姑娘給高石美沖了一碗茶水,然後擺開一碟瓜籽。

高石美髮現,李梆的蹤影早已消失了。

姑娘站在高石美面前,得意洋洋地用兩個尖尖的手指,輕輕夾起一粒瓜籽,放在左手心裡。然後原地站著不動,翻起她那兩片缺乏熱情的眼皮,瞟了高石美一眼,叫他張開嘴巴。接著用右手拍左手,左手拍右手,兩個優美的連拍動作,就讓那粒瓜籽從左手心跳到右手背,再從右手背跳到她的小嘴裡。眨眼之間,只見她的嘴唇微微一動,瓜籽殼立即從兩唇之間飛出,而籽仁卻安安穩穩地叼在了她的門牙上。她再用舌尖一頂,同時吹一口氣。那粒籽仁在高石美正納悶的時候已魔術般地落入了他的嘴中。高石美一低頭,「呸」的一聲,把籽仁吐了出來。那姑娘以為客人不高興,就開始坐下來,用身體去親近他。他的手像履行義務一樣被她握著,他無法避開她的進攻,他的雙手已被她強行拖到了她的身上。他已經感受到了她那毫無生機的皮膚。他的鼻子竭力避開她身上陳腐的香味。這種局面讓那個姑娘感到很疑惑,她無奈地說:「先生,你回家吧!」

高石美立即退出房間,逃也似地溜出大門,來到離煙花館很遠的一個街口,獨自站在那裡。他回想剛才的那一幕,雖然自己並沒做什麼壞事,但他仍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他站在那裡等了好長時間,脖子上的肌肉伸得又酸又疼,仍不見李梆出來。他不願再等下去了,就一個人悄悄離開了那條離奇得令人費解的街巷,回到了新林村。一直到天快亮時,李梆才回來。他很沮喪,拖著疲倦的身子倒在自己的床上,心裡就像剛剛做過一場惡夢那樣難受。高石美其實也沒睡著,他翻身起床,走過去一把將李梆拽起來。李梆的臉頓時變了形,張開口卻不敢說話。高石美看他那副滑稽的樣子,忍不住大笑起來。

雕天下 九(3)

「老實說,你在煙花館裡幹了些什麼壞事?」高石美問,「你把我拋下就去尋快活啦?膽子也夠大了。佩服,佩服!我的李梆兄弟!」

「師傅!說給你聽聽,反正你也不感興趣。從釘棚到書寓,從打茶圍、叫局、吃花酒,到借濕鋪……我什麼沒見過?什麼沒玩過?可是昨天夜裡,我什麼也不想玩。我費盡心機只是想讓師傅快活快活。當然,我知道師傅是個吃素的,所以我腦子都快用碎了,才給師傅找到了個神嘴,那可是從外地飛來的野雞,我猜想一定適合師傅的口味,難道師傅沒看見那個女人嗑瓜子嗎?那可是一種絕活。在我眼裡,那花樣與師傅的木雕技術沒有兩樣,都似乎得到了神助。但我沒想到師傅既不會欣賞她,也不會享受她。反倒讓那個神嘴把你這位神鵰嚇跑了。這是從我變成一個人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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