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雕天下 三

雕天下 三(1)

十七十八走迤南,

提起迤南心膽寒;

找得銀錢來接我。

找不得銀錢不回來。

——雲南民歌

十天半月之後,高石美終於走進了箇舊城。路上的艱辛和苦難,不堪回首,一言難盡。他現在所想的是在箇舊城能否賺到銀子的問題,那無異於對一棵搖錢樹的幻想和企盼。在幻想中,高石美結束了對死亡的恐懼,思想和感官都已進入一個新的境界。但是,當高石美抬頭看天時,發現箇舊城的天空很小,宛如一條狹窄的小河。空中,雲層凝重,一團團壓在兩山之間,把箇舊城完完整整地包裹起來。高石美有一種窒息的感覺,還聞到了一種怪味,似乎是某種腐殖質的氣息。

緊接著,高石美看見寶華門外的大路上,有不可勝數的乞丐。有的有胳膊缺手腕。有的有兩腿沒腳掌。有的有駝背沒手臂。有的雙目無珠,只有眼眶。有的拖著後腿,在大腿和小腿之間,有皮無骨。這完全是一個人間地獄,高石美被嚇得渾身發抖。他知道那是因為開礦而導致他們的身體殘缺。他不敢多想,因為自己現在正要去走他們曾經走過的路。高石美從他們面前匆匆而過。當他回頭看時,他們的窮形盡相再一次撼動了高石美,他想起自己的衣袋裡還有一個飯糰,就返回去,把飯糰遞給了一個瞎子。

高石美繼續向礦山方向走。那些乞丐的影子,一直讓他的內心沒有一絲熱氣,就像懷揣著一塊冰。高石美邊走邊想,對於一個人來說,我們自己的身體,與天地、國家同等重要。古人說,身安,而天下國家可保也;身未安,本不立也。知身安者,必愛身、敬身;愛身、敬身者,必不敢不愛人、敬人;能愛人、敬人,則人必愛我、敬我,而我身安矣。一家愛我、敬我,則家齊;一國愛我、敬我,則國治;天下愛我、敬我,則天下太平。這是張先生教高石美念的,現在突然想起來,就隨口念了一遍。而眼前的景象,哪有他們的安身之處?又何談身安之理?高石美的夢想幾乎被粉碎了。

但為了儘快救出父親,高石美硬著頭皮走遍了整個礦區。沒有一個老闆願意收留他。人家一見他是一介書生模樣,就閉上眼睛,叫他趕快離開。高石美實在無力再往前走了,就坐在一個大石頭上歇息。天空的雲層依然陰沉而動蕩不安,透過它們,高石美想像有一個血紅的太陽躲藏在裡面,宛如一顆慌張的心,正在快速地搏動。高石美屁股下的石頭,好像在動,在變軟?他嚇了一跳,站起來,再也不敢坐下。就在這時,他看到一個砂丁(礦工)模樣的人,被幾個背著火槍的人抓獲,用繩子拴住,像拉狗一樣地從他身旁走過。高石美好奇,就跟在他們後邊。翻過一座石山,就到了他們的礦區。一個老闆模樣的人早等候在那兒。那個人說:「剛來三天就想逃跑?按老規矩辦。」聽他這麼一說,高石美就確定他一定是這兒的老闆。那些背火槍的人得到指令,立即把那個砂丁的手摁在一根木頭上,舉起一把砍刀。高石美以為他們要把砂丁的手掌砍掉,嚇得高石美閉上了眼睛。高石美後悔不該跟著他們來到這個可怕的地方,這兒的人怎麼如此兇殘?只聽那個砂丁慘叫一聲,昏倒在地。高石美已睜開了眼睛,砂丁的手指被砍掉了一個,血染紅了木頭,緊接著又浸透了砂丁身邊的一塊土地。有人用泥巴把砂丁的斷指包上,有人忙著在砂丁的腦門上刻下「逃跑」兩字。也有人發現了高石美這個旁觀者,站起來訓斥:「有什麼好看的?不怕我們挖了你的眼睛?」高石美一聽,拔腿就跑。但總感到後面有人追趕,所以一口氣翻了兩座大山。

高石美又悄悄找到一家「大廠尖(廠家)」。老闆開始時答應把他留下,但一會兒又反悔了。也不說什麼原因,就像發現他是個魔鬼一樣,讓那些背火槍的人把他趕得遠遠的。高石美不甘心失敗,繼續尋找下去。這樣找了整整一天,天快黑了,仍沒一家「廠尖」願意收留他。

晚上,高石美回到寶華門一帶。這裡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影,與白天的喧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高石美不能再進城了,城裡的一切都不屬於他,進去以後更無藏身之地。再說高石美身上有一種不能卸掉的壓力,又加上飢餓,再往前走一步都很艱難。高石美向寶華門右邊的山坡走去,因為他覺得那裡一定存在山洞或茅屋之類的東西,供他藏身。如果運氣好一點的話,在那裡甚至可以找到充饑的食物,如紅薯和蘿蔔之類。高石美的估計無疑是正確的,前面果然出現了一個山洞。那一定是一個藏身的好地方,雖然不可能有紅薯和蘿蔔,但只要有水,甘洌的泉水就是他最好的糧食。當時,高石美的感覺就像到了家門口,非常幸福。洞口前有許多像狗頭一樣的石頭,他不得不在它們之間閃過來,躲過去,彷彿那些石頭真的會咬他似的。洞口終於出現在高石美面前了,但高石美不得不連連後退,因為已有幾十個人住在那兒了,是他白天見到的那群乞丐。看樣子,那是他們長期駐紮的地方,是他們神聖不可侵犯的領土。一股惡臭之氣向高石美撲來,與此同時,那些乞丐的眼光,從他們黑黑的臉上發出,惡狠狠地盯著高石美,好像如果他再朝前走一步,他們就會一同撲過來,把他撕吃乾淨。高石美的身體在一瞬之間,似乎被他們的目光搞得支離破碎,疼痛不堪,但保護自己身體的慾念和決心也隨之而出。他轉身就走,那絕對不是他的藏身之地,走得越快越好。但為時已晚,一個身材高大的獨臂人,已抓住了高石美的左手臂。這時,他反而冷靜了許多。誰能斷定獨臂人抓住他就是一件壞事呢?高石美對即將發生的事情充滿了期待的熱情。「兄弟,你別走,我看出來了,你是早晨給我大哥一個飯糰的那個好心人。你坐下來,與我們一同住吧!別怕!我們這裡沒有壞人。」獨臂人開口說話了,每一個詞都像在高石美心中閃光,使他覺得石洞里的每一雙眼睛都是兩盞明亮的燈。高石美的情緒出現了一個長久以來沒有過的高潮,他說不出一句話來。獨臂人把他拉到一個大草堆前面,裡面僅躺著一個人,大半的空間似乎是留給他的。獨臂人說:「兄弟,你就與我大哥同住吧,我到外邊給你弄一點可吃的東西,馬上就回來。」這時,躺在草堆里的那個乞丐,也坐起來,面對著高石美。借著洞外傳來的一束朦朧的白光,高石美看見這個乞丐的面部好像在不停地抽搐,他在喉嚨里發出一串古怪的聲音,好像欲與高石美說話,但高石美不明白他的意思。高石美反覆在大腦里搜尋,我給過他一個飯糰?是的,早晨我的確把我準備帶到礦山上吃的一個飯糰,送給了一個乞丐,可現在我怎麼也回憶不起那個乞丐有何特徵?可是,他們卻準確地記住了我,並且在當天就回報於我,這是多麼令人感動的事啊!

雕天下 三(2)

獨臂人很快就回來了,他遞給高石美一個新鮮的大紅薯,這正是高石美幻想中的食物,又脆又甜,被他異常珍惜地吞吃完了。之後,高石美沉沉地睡了一覺。半夜醒來,再也無法入眠。獨臂人也醒了,他主動靠近高石美,與高石美聊天。他問高石美姓甚名誰?是何方人士?一個人來箇舊城幹什麼?高石美一一作了回答。當獨臂人知道高石美是尼郎鎮的人時,他連聲叫好,對他說:「兄弟,你不知道嗎?我們箇舊錫礦有個老闆,名叫趙天爵,也是尼郎鎮的人,你應該去找他,他待弟兄們可好啦。」

第二天一早,高石美按照獨臂人所指的路線,沿著一條勉強可以通行的小路,來到一座礦山上。高石美進入一個深壑,三面都是巨大的層層疊疊的岩石,腳下全是死灰色的石頭,如同廢墟一般。他走在上面,碎石不時滑動,幾次差點兒跌倒。幾經周折,高石美在一個破爛得不能再破爛的茅屋裡,見到了趙天爵。他一點也不像個老闆,個頭高高的,臉面清瘦,目光慈祥。一聽高石美是尼郎鎮的人,就問你父親是誰?高石美說是高應楷。趙天爵連說知道知道。隨後,趙天爵同意收留他。趙天爵對他說:「小兄弟,實話告訴你,我已在箇舊搞尖子(挖礦石) 18 年了。我辦廠之初,收入足以維持開支,接著連年虧空,幾次回尼郎鎮賣田典房,以償欠債,因此與老婆的關係鬧翻了,從此斷絕往來。現在我已負債纍纍,難以償還,不知還能勉強支撐多久?如果再挖不到富礦,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高石美暗暗發誓,一定要為趙老闆挖到富礦。像這樣好的老闆,一定與富礦有緣,只是時辰未到。

趙天爵向高石美交代幾句之後,發給他一頂土鍋氈帽、一套白色土布的短衣短褲、一根拄手和一塊刮汗片。然後吩咐別人帶他下硐,下硐的目的當然是去背塃(礦石)。趙天爵的「廠尖」是一個老硐,「窩路」(坑道)非常複雜,又長又窄,大約有三千多步。高石美把兩個塃包(一種粗布袋)挎在脖子上,像老鼠鑽洞,低著頭,彎著腰,手腳並用地爬進去。整條「窩路」很曲折,高石美一進槽門(硐門),就是 「擺夷梯」(陡梯)、「吊井」(由上直下的地段)、「鑽天」(由下直上的地段),緊接著是許多過去挖過塃的大大小小的「鬧塘」(採過的礦坑)。硐里通風不好,空氣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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